碾碎的光阴（童年)

李家坳的日头，总是带着一股晒干牛粪和黄土的燥气。八岁的我，李铁柱，像棵被野风胡乱吹大的刺儿草，戳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。爹娘的模样，已沉入记忆浑浊的河底，只留下两张挂在土墙上的黑白相片，框在冰冷的玻璃后面，沉默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屋子。相框边缘落满灰尘，如同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往事。

爷爷的旱烟袋，是这昏暗屋子里唯一一点忽明忽暗的光源。呛人的烟雾常年盘踞在低矮的房梁下，丝丝缕缕，缠绕着破败的房梁和土墙。他佝偻着背，坐在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，粗糙如老树皮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烟杆。奶奶则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，浆洗、烧灶、喂鸡，瘦小的身影在灶台和院落间来回穿梭，脚上那双永远沾着泥的旧布鞋，踏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，填补着屋里令人窒息的空旷。

“柱子，记住喽，”爷爷把烟锅在磨得发亮的硬鞋底上用力一磕，几点暗红的火星子倏地溅入沉沉的暮色里，转瞬即逝，“人活一口气，树活一张皮。”他浑浊的老眼透过烟雾，钉子似的钉在我身上。那声音干涩得像旱季龟裂的河床，带着一种沉重的、不容置疑的分量，沉甸甸地压在我稚嫩的肩头。我似懂非懂，只觉得那烟味和这话语一样，又苦又涩，堵得嗓子眼发干。

爹娘的坟就在村后向阳的山坡上。春天，野草疯长，盖过粗糙的石碑，一片刺目的绿；到了秋天，又衰败成一片枯槁的黄。我时常跑去那里，不为哭泣，只是呆呆地坐在冰凉的石头旁，看蚂蚁在草根下忙碌地搬运食物碎屑，听风吹过荒坡发出呜呜的空响，像谁在远处低声呜咽。坟头的草，黄了又绿，绿了又黄，一年年轮回，成了我心底一道无声的年轮。

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，是我无法无天的王国。粗糙的树皮磨破我的膝盖和手心，留下道道血痕，也毫不在意。我像只灵巧的野猴子，哧溜几下就能蹿到最高的枝杈上，惊得满树麻雀炸了窝似的乱飞。

口袋里的弹弓，是我最得意的武器。河边捡来的鹅卵石，被我用小刀磨得溜圆，塞进皮兜里，瞄准，拉满——树梢聒噪的麻雀、田埂上踱步的公鸡、甚至村长家那只神气活现的大白鹅，都尝过我“神射手”的厉害。每一次弹弓清脆的响动，都伴随着鸡飞狗跳的混乱和大人气急败坏的叫骂。

奶奶颠着小脚，挥舞着烧火棍追出来时，我早泥鳅一样钻进了密匝匝的高粱地，只留下身后一地鸡毛和奶奶带着哭腔的叹息：“小祖宗哎！你啥时候能懂点事！”然而，这顽劣的野性里，却也藏着点不合时宜的精明。夏收时节，毒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烫。我瞅准了邻村几个馋嘴的半大小子，从爷爷晾晒的麦粒里偷偷舀出几瓢，再溜到河边摸几篓子活蹦乱跳的河虾。

在村后废弃的碾盘旁，我像个小小掌柜，煞有介事地摆开“摊子”：“香喷喷的炒麦粒，换鲜掉眉毛的大河虾！三把麦粒换一只虾！童叟无欺！”麦粒在烧热的瓦片上炒得噼啪作响，焦香四溢，河虾在临时挖的小水坑里徒劳地弹跳。这“以物易物”的“买卖”竟也红火，几个馋虫心甘情愿地用辛苦摸来的虾换我的麦子，我则把换来的虾悄悄塞进奶奶的菜篮。奶奶看着那活蹦乱跳的虾，又看看我黢黑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，想骂，最终却只是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，长长叹了口气，那叹息里揉进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——有心酸，有无奈，也有一丝被生活重压几乎磨灭的、微弱的亮光。

那亮光，或许就是爷爷烟锅里不肯熄灭的火星，是我弹弓射向天空的石子，是我在贫瘠土地上，懵懂而倔强地为自己掘出的第一眼活泉。李家坳的风，带着黄土的腥气和野草的苦涩，日复一日地吹着，吹过爹娘沉默的坟茔，吹过爷爷奶奶佝偻的脊背，也吹着我这棵无人修剪的野树，在石缝里，歪歪扭扭地向着天空，伸出渴望的枝条。

尘沙里的脚步（少年）

李家坳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身影，终于被长途汽车卷起的漫天黄尘彻底吞没。十八岁的我，李铁柱，像一粒被命运狂风吹离枝头的种子，兜里紧紧攥着爷爷奶奶东挪西借、带着汗渍体温的三百块钱，独自飘向传说中遍地黄金、能把人眼睛都晃瞎的大城市。

城市的灯火第一次在眼前铺展开时，我正蹲在一条油腻湿滑、散发着食物馊臭和洗涤剂刺鼻气味的后巷里。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脏碗盘碟，油腻腻的污垢糊满了指缝。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从开裂的水管里哗哗冲下，混着洗洁精的泡沫，一遍遍冲刷着那些顽固的油渍。水花无情地溅在早已磨薄开胶的解放鞋上，湿冷的寒意顺着脚底蔓延到全身，冻得我牙齿微微打颤。

我弓着背，机械地刷洗着，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。抬眼望去，巷子尽头是流光溢彩、车水马龙的主街，霓虹灯招牌闪烁变幻，勾勒出一个喧嚣而陌生的世界轮廓。那光鲜亮丽近在咫尺，却又隔着一条污水横流的窄巷，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。

这份在后厨打杂的活计，是我用尽力气才抓住的第一根浮木。工资少得可怜，只够在城中村租下一个不见天日的鸽子笼。夜晚，隔壁夫妻的争吵、孩子的哭闹、楼上麻将牌的哗啦声，混杂着劣质隔板墙无法阻挡的复杂气味，顽固地钻进耳朵。我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里，盯着天花板上因潮湿洇开的、形状狰狞的霉斑，第一次尝到了“漂泊”那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冰冷。这冰冷的孤寂，比李家坳冬夜的寒风更刺骨。

浮木终究不稳。小餐馆老板一句轻飘飘的“生意不好”，就把我像丢垃圾一样丢回了街头。城市张开它巨大的嘴，轻易就吞噬了我这粒微不足道的沙尘。我蹬过锈迹斑斑的二手三轮车，在人流如织的夜市里嘶哑着喉咙叫卖廉价的T恤，汗水浸透后背，城管一来就得推着车子没命地狂奔；我在烈日暴晒的工地上扛过沉重的水泥袋，飞扬的粉尘呛得人肺管子生疼，肩膀磨掉一层层皮，火辣辣地疼；

最后，我跨上了一辆破旧的二手电动车，车把上挂着一个硕大的保温箱，成了一名穿梭在大街小巷、与时间赛跑的外卖骑手。电动车在车流中灵活又危险地钻行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，盛夏的烈日又几乎要把人烤化在滚烫的柏油路上。保温箱里食物的香气与我身上汗水的酸馊味奇异地混合着。我贪婪地看着手机里偶尔蹦出的小额打赏提示，那几块钱，是我能为自己买来的唯一一点“暖意”，支撑着我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继续奔命。

城市的庞大躯壳下，光鲜亮丽的表皮包裹着无数像我一样在尘埃里挣扎求生的灵魂。我见过深夜醉酒倒在路边的白领，昂贵的西装沾满呕吐物；见过菜市场里为几毛钱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老太太；也见过和我一样的外卖员，因为一次超时送达，在写字楼冰冷的空调风里，对着手机里顾客刻薄的差评和平台的罚款通知，瞬间红了眼眶，肩膀无声地垮塌下去。

每一次，当那些衣着光鲜的“城里人”投来或漠然、或嫌恶、或居高临下的目光，像无形的针扎在身上时，爷爷那句“人活一口气”就会在心底最深处闷闷地撞击一下。我用力挺直被生活重压得有些佝偻的脊梁，把那口气死死地憋在胸口，仿佛那是最后一点支撑自己不倒下的骨头。这口气，是尊严的残骸，也是我仅有的武器。

那场改变一切的暴雨，来得毫无征兆。傍晚的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，闷得人喘不过气。手机里“嘀嘀”的催单提示音尖锐刺耳，像索命的咒符。我咬咬牙，把破旧的电动车拧到最快，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街道，破碎的霓虹灯光倒影在水洼里，被车轮粗暴地撕开、搅乱。

就在一个十字路口，绿灯闪烁将熄。一辆黑色轿车如同失控的野兽，带着刺耳的刹车尖啸和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，从斜刺里疯狂冲出，完全无视了交通信号！它的目标，赫然是斑马线中央一位坐着电动轮椅、行动迟缓的老人！老人花白的头发在骤起的狂风中凌乱飞舞，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睁大，映出那急速逼近的钢铁巨兽。

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催单的提示音、轿车的咆哮、雨点砸落的噼啪声……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，几乎要冲破喉咙。脑子里一片空白，只有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过神经：**来不及了！**

“闪开——！！！”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，那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如此微弱，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。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。我猛地将沉重的电动车狠狠推向一边，金属车身摔在湿滑的地面上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。同时，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，朝着轮椅上的老人猛扑过去！

巨大的撞击力如同被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中后背。世界瞬间天旋地转，视野里是颠倒混乱的霓虹光斑、破碎的水花、和灰暗的天空。身体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，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，剧痛海啸般席卷而来，喉咙里泛起浓烈的血腥味。雨水混合着泥浆，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工作服。

剧痛和眩晕中，一双枯瘦如柴、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我染满泥污和血渍的衣襟。是那个轮椅上的老人！他跌倒在湿漉漉的地上，轮椅歪在一边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，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。他的嘴唇哆嗦着，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他的右手，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，死死攥着我的衣襟，仿佛那是连接着两个濒死生命的唯一绳索。在那紧握的指缝间，一个坚硬、温润的东西，透过湿透的布料，清晰地硌在我的胸口——那是一枚通体温润、雕工古朴的玉扳指。

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后背的剧痛，老人枯瘦双手的颤抖透过湿透的衣料清晰地传来。那枚玉扳指硌在胸口，像一块烙铁，烫得心口发慌。救护车刺耳的笛声由远及近，红蓝光芒在雨幕中旋转闪烁，切割着混乱的现场。

我被抬上担架，老人也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好。在车门关闭前的一瞬，他浑浊的眼睛穿过医护人员的身影，再次死死地钉在我脸上，嘴唇翕动了几下，终究被呼啸的笛声淹没。那眼神里沉淀的东西，像浑浊的河底露出的古陶片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
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。后背的挫伤和软组织损伤带来持续的闷痛，医生叮嘱需要静养。躺在惨白的病床上，看着点滴管里透明的液体一滴滴落下，时间的流逝变得粘稠而缓慢。医药费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。就在这时，病房门被轻轻推开。进来的不是护士，而是一位穿着剪裁精良、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。他自称姓周，是那位老人的秘书。

“李铁柱先生，”周秘书的声音平和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意，“老先生非常感激您的救命之恩。您的医药费、误工费，以及后续的康复费用，我们会全部负责。另外，”他顿了顿，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制作考究的名片，轻轻放在床头柜上，“老先生希望，等您康复了，能去‘恒泰集团’找他聊聊。他说，想当面谢谢您。” 恒泰集团！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混沌的意识。我曾在送外卖时无数次路过它那高耸入云、玻璃幕墙闪闪发光的写字楼，那是这座城市里普通人仰望都觉刺眼的庞然巨物。名片上的烫金字在日光灯下微微反光，触手冰凉，带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重量。

出院后，那张名片像块磁石，吸引着我，也让我惶恐。犹豫再三，我还是鼓起勇气，穿着自己最干净（尽管依旧显得寒酸）的衣服，踏进了恒泰集团那光可鉴人、如同宫殿般的大堂。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冰冷的光芒，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成功的气息。前台小姐妆容精致，带着职业化的微笑，目光在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磨损的鞋面上不着痕迹地扫过。

我被引至顶层一间无比宽阔、视野极佳的办公室。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繁华景象，如同铺开的巨大画卷。那位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老人，正是那晚雨中的轮椅老者。此刻，他气度沉凝，眼神锐利如鹰隼，与雨夜里的脆弱判若两人。他示意我坐下，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，才缓缓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千钧之力：“小伙子，那晚你扑过来，心里在想什么？不怕死？”

我喉咙有些发干，手心沁出薄汗，努力挺直脊背：“没…没想啥。就觉得…不能看着您出事。” 话一出口，自己都觉得干巴苍白。

老人沉默片刻，忽然笑了，眼角的皱纹舒展开：“好一个‘不能看着出事’！这年头，这点‘不能’的心气，比金子还少。” 他转动轮椅，靠近巨大的落地窗，望着脚下蝼蚁般的车流和人影，“我这一生，见过太多聪明人，钻营取巧，机关算尽。你不一样。” 他转过身，目光灼灼，“我老了，身体也不中用了。但眼睛还没瞎。恒泰下面有个刚起步的小地产公司，缺个能吃苦、有血性、骨头里还存着点‘信义’二字的年轻人去盯着。你，敢不敢试试？”

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，我猛地抬起头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！地产公司？让我去？巨大的震惊和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我。窗外的城市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，那光芒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。老人平静地看着我，眼神里没有施舍，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审视和…期待？爷爷烟锅里蹦出的火星，那“人活一口气”的嘶吼，在心底轰然作响。我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，用尽全身力气，才从喉咙里挤出嘶哑却异常清晰的两个字：

“我敢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