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医第一季免费完整版可投屏
大晟王朝,忠勇将军府邸。
列祖列宗在上,悦兮不肖,实难从命嫁与萧景行为太子妃。云悦兮青丝高挽,眼眶泛红跪在祠堂青砖地上:惟愿承继父兄未竟之志,此生驰骋疆场,镇守河山。
语毕,少女脊背深深俯下,额间朱砂痣贴着冰凉的蒲团,朝着供奉的灵位与上首的耄耋老人重重叩首:恳请祖母成全孙儿夙愿!
放肆!
将军府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重重顿地,苍老声线带着颤意:你与太子自小相伴,这道赐婚圣旨不是你朝思暮想的吗?浑浊眼瞳泛起水光:三年前你父兄马革裹尸,临终遗言便是盼你余生安乐。
圣上念及将军府满门忠烈,这才为你二人赐下婚约!老太君杵杖起身,鎏金护甲划过供桌:月余后便是大婚之期,岂容你任性妄为?
云悦兮伏地不语,泪珠浸透身下锦垫。十五载深情,终究是错付了。
曾几何时,她也曾与萧景行互诉衷肠,许下白首之约。那人执她手立誓,此生绝不另娶旁人。可如今……
大婚当日,东宫竟要双姝并立。
祖母。少女直起身,发间银簪微晃:孙儿愿效仿父兄,以马革裹尸还,不愿困守深宫与旁人争宠。
祠堂烛火忽明忽暗,映得满墙牌位森森。不知过了多久,云悦兮忽觉头顶覆上温热掌心,老太君叹息声在耳畔响起:痴儿,既是你的抉择,祖母……依你便是。
泪意再次翻涌时,侍女匆忙来报:老太君,太子殿下在正厅求见姑娘。
云悦兮心头剧震,抬眸正对上祖母担忧目光。满头银丝的老人为她拭泪:去罢,万事有祖母担着。
穿过回廊时,但见玄色蟒袍身影立于檐下,恍若谪仙。云悦兮攥紧袖口,福身行礼:臣女见过太子殿下。
萧景行神色骤变,旋即恢复温润模样:悦兮妹妹怎生如此生分?
十五年相伴,她唤他景行哥哥十五载。而今物是人非,自得知他要纳侧妃那日起,往日情分便如断线纸鸢,再难追回。
殿下此番前来,所为何事?云悦兮垂眸斟茶,青瓷杯沿腾起袅袅白雾。
提及正事,萧景行正色道:可否请妹妹向父皇陈情,自愿将正妃之位让与安姑娘?你放心,孤定不会薄待于你。
云悦兮执壶的手微顿,滚烫茶水溅上手背。
悦兮!萧景行急欲执手相看,却被不着痕迹避开。安锦,区区县令庶女,半年前突现京城,便如妖魅惑主。如今竟连未出世孩儿都要塞给她抚养?
殿下多虑了。云悦兮抽回素手,眼底寒霜渐凝:明日臣女自当入宫面圣。
萧景行面露喜色,全未察觉她话中深意。待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,云悦兮转身步入祠堂,取下父亲遗留的龙泉剑。
剑身映出少女坚毅面容,她以白绢细细擦拭,恍若对待毕生挚爱。
次日朝会后,云悦兮跪在奉天殿汉白玉阶前:恳请圣上收回赐婚成命,允臣与太子殿下解除婚约。
龙椅上传来御笔停顿的沙沙声:太子荒唐,朕自会训诫。云家丫头放心,有朕在一日,便绝不容人欺你。
云悦兮俯首叩地,喉间泛起铁锈味。君心难测,情爱更如朝露易逝。与其困守婚姻坟墓,不如效仿父兄征战四方。
臣心意已决。她再拜及地:边关战事吃紧,臣愿请缨出征,镇守西北疆土!
金銮殿寂静良久,终传来帝王长叹:传旨,着云氏悦兮为镇北将军,率十万精兵即日启程。
云悦兮直起身时,眼角泪光已被晨曦蒸发殆尽。从此后,大晟王朝的史册上,将永远镌刻这位以身为盾的女将军之名。
为保此行万无一失,云悦兮特意恳请圣旨秘而不宣……
待确认密诏内容后,她才步出奉天殿,紧绷的肩背蓦然松懈。谁知方行至宫阶之下,便见萧景行负手立于汉白玉栏杆旁。
如何?萧景行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,眉宇间尽是焦灼,父皇可应允你让渡太子妃之位?
他满心满眼,唯有安锦二字。
云悦兮喉间泛起酸涩,只道:殿下身负储君之责,当以江山为重,莫要沉溺儿女私情。言罢垂首施礼,转身欲去。
怎料腕间忽地一紧,萧景行攥住她皓腕,面上阴云密布:孤要娶安锦,亦是为黎民计。
似安姑娘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,合该与本王共治天下!
悦兮,你当真变了。往昔你从不在意正侧之分。他振振有词,全然忘却自己总将安锦与社稷相提并论,仿佛对那女子并无半分私情。可若真只为苍生谋,何不赐安锦女官之职,偏要夺她云悦兮的东宫正位?
云悦兮不愿纠缠,漠然抽回素手:殿下所言甚是。
萧景行语塞,未料她今日竟如此顺从。云悦兮神色淡淡:殿下可还有事?
且慢。萧景行轻咳掩饰尴尬,沉吟半晌方道:孤知朝中诸臣反对安锦为妃,皆因她出身寒微。他目光灼灼望向云悦兮,嗓音忽转温柔:若你以云家名义收安锦为义妹,岂非再无阻碍?
云悦兮猛然抬眸,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。但见萧景行神色恳切,她唇畔骤然泛起冷笑:云家百年荣光,是父兄用热血换来的。
安锦与我非亲非故,我凭何认她作妹?
萧景行脸色微变,仍强作温存:悦兮,就当是为孤……
云悦兮心口泛起细密疼痛。这些年她与云家为萧景行赴汤蹈火,他领兵出征她披甲相随,他宫中染恙她遍寻良医。到头来,竟换得他背弃婚约。
若他日我心有所属,殿下可愿认那人作义弟?云悦兮直视其眸,字字如刀。
萧景行神色骤僵,垂在身侧的手掌倏然攥紧:你怎敢心许他人!他先负情义,却不容她另觅良人。
云悦兮抿唇不语,忽闻身后传来娇呼:殿下!
安锦身着浅碧烟罗裙翩然而至,径直扑入萧景行怀中:殿下何必为妾身折腰求人。说着眼眶泛红,似受尽委屈:能伴殿下左右,便是为妾亦甘愿。
萧景行满面怒色瞬间消融,小心翼翼扶住她腰肢:当心腹中骨肉,这般莽撞成何体统。
二人相依相偎,宛若璧人。云悦兮只觉眼前场景刺目非常,匆匆福身告退。
自那日不欢而散,云悦兮深居简出,连东宫送来的嫁衣都未试穿。这日忽接皇后懿旨,邀朝臣家眷赴永和宫宴饮。
云悦兮梳妆罢乘辇入宫,沿途见市井繁华,百姓安乐。此乃云家儿郎用数十条性命换来的太平盛世。如今边疆再起烽烟,她身为云氏血脉,自当重披战甲!
思量间已至宫门,方踏入永和宫,便见萧景行携安锦端坐右首。那原是她十余年来固定的席位,但凡宴饮,萧景行身侧必是她云悦兮。
云悦兮眸光微黯,转身命宫娥另设座席。却听安锦突然起身,盈盈下拜:妾身失仪占了姐姐位置,这便告退。
萧景行忙伸手拦住,转头对云悦兮道:锦儿有孕在身,你且让一让。
云悦兮心尖泛起苦涩。她自进殿未发一言,怎就成了仗势欺人?已有诰命夫人看不过眼:殿下,此举不合宫规。
安姑娘不过是县令次女,岂能与殿下同席?
殿下纵是储君,亦当恪守礼法。
萧景行脸色骤沉: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,今日这位置安锦坐定了!他鲜少在外展露威严,此刻却为红颜破例。
诸位若觉不妥,尽管参奏孤!此言一出,满殿哗然。云悦兮垂眸掩去涩意:殿下与安姑娘情深意重,自当同席而坐。
萧景行眸色微动,欲言又止间,忽闻通传:皇后娘娘驾到!
宴席至半,云悦兮借更衣离席。行至宫门处,却见萧景行策马追来。
悦兮,你可是恼了?他翻身下马,不由分说将人揽入怀中。云悦兮浑身僵直,猛地将人推开:殿下慎行!
萧景行被她冷意刺伤,无奈松手:你分明在置气。他抬手揉按眉心:你不愿让位,孤不逼你;你不认义妹,孤亦由你。如今连个座位都要计较?
原来在他心中,自己竟是这般狭隘。云悦兮扯动唇角:殿下所言极是,不过区区席位。
萧景行神色稍霁,又开始絮叨家国大义。临行前,竟亲手为她整理鬓边碎发:孤备了新婚贺礼,你且看看。
云悦兮垂眸应承,始终未发一言。
萧景行离去后,东宫仆从便将贺礼送至将军府。数十个雕花朱漆礼盒在正厅叠成小山,云悦兮却连目光都未施舍半分,只命侍女清点登记后悉数存入库房。待他日大婚之时,这些物件自当原样奉还——既已决意斩断情丝,又怎会在意婚仪饰物。
更深露重,愁绪如潮。云悦兮独坐窗前,未沾酒浆,胸臆间却似压着千斤巨石。她转身从妆奁深处取出个斑驳木匣,右下角景行二字虽经岁月摩挲,笔锋仍见当年刻痕。指尖抚过凹凸字迹,往昔记忆如开闸洪水奔涌而来。
幼时父兄戍守边关,每逢佳节见同龄孩童承欢膝下,萧景行总会亲手制作些小玩意儿相赠。匣中拨浪鼓、九连环、袖珍棋盘、檀木弹弓,件件皆凝着少年情意。那些年她总抱着木匣入眠,视若珍宝。而今却将物什细细收拢,只待萧景行大婚那日,连同满屋贺礼尽数归还。
侍女捧着木匣退出闺房时,云悦兮只觉心口空落落仿若缺失一角。辗转反侧至寅时,满脑子皆是青梅竹马的旧时光景。
次日破晓,云悦兮便策马奔赴校场。红缨枪舞得密不透风,银光所到之处,连惯常胜她的赵都尉都败下阵来。正练得酣畅,忽闻宫中急召:北疆告急,陛下宣云少将即刻入宫!
云悦兮心弦骤紧,匆忙更衣进殿。方至奉天殿外,便听内里传来陛下雷霆之怒:你三番五次为安锦求取正妃之位,可曾念及云家满门忠烈!
云家父子血洒疆场,悦兮乃云家仅存血脉,你如此行事岂不令功臣寒心!
瓷器碎裂声里,萧景行清冷嗓音穿透殿门:儿臣以为安锦赈济灾民有功,亦当嘉奖。
滚!给朕滚回东宫!再勿现于朕前!陛下怒喝震得檐角积雪簌簌而落,往来宫人皆屏息垂首。
云悦兮立在阶前,见萧景行退出门来。他额角淤青渗着血丝,却似浑然不觉痛楚,只拿复杂眼神望着她:孤忤逆父皇,不碍事。
孤思量再三,既不能予锦儿正妃名分,便以正妃规制迎她入府,你以为如何?话音里带着薄霜,仿佛认定是云悦兮从中作梗,才致安锦无缘太子妃位。
他全然不知,云悦兮早已接下密旨,此刻正暗中调兵遣将。他仍做着双姝同娶的美梦,却不知云悦兮的嫁衣早已换成银甲。
云悦兮喉间发紧,原想询问伤势的关切之语卡在舌尖。萧景行见她面色苍白,竟又追问:不过纳妾排场稍盛,你素来大度,必不会介怀。
云悦兮唇角牵起弧度,如最恭顺的臣子般颔首:殿下既有决断,但凭处置。
萧景行冰封面容终现缓和,叹道:得卿与锦儿,此生无憾。
云悦兮却垂眸避开视线:殿下,臣尚有军务禀奏,先行告退。说罢转身入殿。
圣上摩挲着青玉镇纸,状似无意道:景行是朕独子,亦是大楚储君。言下之意昭然若揭——纵使萧景行负心薄幸,太子之位亦稳如泰山。
云悦兮指尖掐入掌心,俯身叩首:陛下爱子之心,臣感同身受。然臣早将儿女私情置之度外,惟愿请缨驰援边关!
龙颜稍霁,茶盏轻叩桌面:敌寇狡诈,须得声东击西。十五日后景行大婚之时,便是你率军出征之机。
臣领旨。
云悦兮三叩九拜后,即刻奔赴京郊暗中调兵。三日间马不停蹄,待再归府时,却见老太君扶额长叹。
兮儿……老太君望着孙女憔悴面容,欲言又止。
贴身嬷嬷上前一步:小姐,那安锦近日作诗百余首,如今满城皆称其为诗神转世,更有言官上书,道小姐霸占太子多年,合该削发为尼以谢天下。
云悦兮呼吸一窒,掌心掐出血痕。她在权力漩涡浸淫多年,怎会看不出这是为安锦造势之举?这京城之中,能如此运作之人……
祖母。云悦兮眼眶泛红,屈膝跪在老太君膝前,将面庞埋进祖母裙裾。
老太君轻抚孙女青丝,浑浊眼中尽是心疼:皇家最是薄情,你早该看透……
云悦兮闭目咽下泪意。她早存断情之心,却未料萧景行竟会纵容安锦毁她清誉。即便做不成夫妻,在她记忆深处,他仍是那个会为她亲手制作九连环的景行哥哥。
泪意将褪时,她忽然起身:备轿,我要去东宫。
话音未落,门童高声唱喏:太子殿下到!
云悦兮攥紧袖中拳头,压下翻涌心绪迎出门去。萧景行仍是一袭月白锦袍,温润如玉:悦兮,孤来寻你多次,下人总说你不在。
望着这张熟悉面容,云悦兮只觉恍若隔世。她垂眸行礼:殿下此来,可是为安锦之事?
萧景行神色微僵,叹道:你既已知晓,孤本欲与你商议……
殿下。云悦兮抬眸打断,声音里带着疲惫,我在意那些流言。
她何错之有?凭什么要为旁人的野心背负骂名?
与萧景行共历十余载风雨的始终是她,此刻怎就沦为心口朱砂痣化作的蚊子血?
她分明数次将他从生死边缘拽回啊!
可那人仿佛被蒙蔽了双目,对她的悲怆与苦楚视若无睹,眼底尽是失望的寒霜:悦兮,你竟变得如此陌生。
往昔你总将孤的安危置于首位,莫说这虚无缥缈的名声,纵是性命也可双手奉上,而今……
他话语戛然而止,唇角扬起讥诮的弧度。
云悦兮未置一词,只觉胸腔淤塞,徒留满腔酸涩:那殿下可曾扪心自问?您就从未改变分毫?
素腕轻抬,一串红绳缀着三颗琉璃珠映入眼帘。
景行哥哥,这是你昔年赠我的信物,曾言持此可许三个心愿。
原本十六颗珠子,十三颗皆化作飞灰。忆及往事,她喉间泛起苦意,每个愿望皆是祈求殿下莫娶安锦,可曾应验过半分?
萧景行眸光微颤,难得浮起挣扎之色。
不过刹那,那抹愧色便消散如烟。
他沉声道:悦兮,孤与你终究不同。孤是储君,是未来天下之主,注定不会独宠一人。
于你,先是君臣,后论夫妻。
又一次,他端起天潢贵胄的架子。
云悦兮身形微晃,唇边溢出凄凉笑意:殿下教训得是,是臣妾僭越了。
他是君王,可肆意播撒情意,她却不能。
琉璃串从掌心滑落,她双手奉还:既如此,请殿下收回承诺吧。
萧景行面色骤沉,却又将珠串系回她腕间。
孤未曾责怪于你,诺言依旧作数。
云悦兮垂眸望着腕间红绳,这次选择缄默不语。
萧景行察觉她情绪,忽而发问:大婚流程可都熟记于心?
云悦兮闭目回想——祭祖、辞别祖母、统领十二云卫出城、率军出征。
确认无误后颔首:回殿下,已铭记在心。
萧景行神色稍缓,殿内却陷入死寂。
曾几何时无话不谈的青梅竹马,此刻竟相对无言。
殿下!东宫太监总管仓皇闯入,安姑娘差人来报,宫中混入契丹细作!
萧景行拂袖而出,不忘拽住云悦兮:随孤回宫!
涉及边疆战事,云悦兮顾不得儿女情长,翻身跃上侍卫的骏马。
马车在官道疾驰,颠簸得五脏六腑几乎移位。
再快些!萧景行厉声催促,对安锦的担忧溢于言表。
云悦兮抿唇打马,将军府到东宫本需半个时辰的路途,此刻竟只一炷香便至。
刚入宫门,安锦便如乳燕投林般扑进萧景行怀中:殿下!妾身以为再难相见!
萧景行将她上下打量,见无伤痕才松了口气,将人紧紧箍住:孤定会从阎王殿把你抢回来!
这般情深意切,恍若当年。
云悦兮恍惚想起父兄战死那年,自己缠绵病榻时,萧景行也曾这般抱着她立誓。
她别过脸,问向宫人:细作何在?
总管擦着冷汗招手,小太监抬来具女尸。
这婢女今晨暴毙井边,胸前竟有契丹狼图腾!
云悦兮蹙眉查验,那尸体却猛然睁眼,袖中寒光直取她心口!
殿下当心!她旋身欲挡,却见安锦抢先扑到萧景行身前。
匕首没入血肉,安锦踉跄跌入萧景行怀中。
那婢女竟咬碎毒牙,七窍流血而亡。
速查东宫!云悦兮厉声吩咐,转身却撞进萧景行猩红的眸子。
若你未躲,安锦怎会遭此横祸?他字字如刀,孤的皇嗣……
寒意自脚底窜起,云悦兮张口欲言,终是化作无声叹息。
太医匆忙赶来时,萧景行已抱着安锦消失在寝殿深处。
偌大宫殿转瞬空寂,云悦兮独自踏着月色归府,腕间琉璃珠在风中轻响,恍若当年情意碎裂之声。
云悦兮踏入将军府的刹那,府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。直至祖母拄着紫檀木拐杖踉跄奔来,混浊的眼中盛满惊痛:乖囡,这双手怎的伤成这般模样!
经祖母提醒,她才后知后觉垂眸——右臂衣袖早已被鲜血浸透,暗红血迹在月白缎面上洇开,宛如雪地绽开的红梅。
速速备车请太医!拿老身的名帖进宫递牌子!老太君拄杖的手微微发颤,连声调都带着哭腔。云悦兮倚着祖母单薄的身躯,嗅着老人身上熟悉的檀香,忽然觉得眼眶灼热:祖母,不必惊动太医……
东宫那场意外涌上心头,萧景行抱着安锦决然离去的背影,与太医署众人匆匆追随的脚步,在记忆里交织成冰冷的网。此刻宫中太医定然齐聚东宫,那人怎会容许医官分神他顾?
老太君却执拗地抿紧唇角,亲自搀着孙女往内院挪步。待云悦兮卧于锦衾之中时,忽觉天旋地转,额角渗出涔涔冷汗。朦胧间见祖母颤巍巍张罗汤药,又听得丫鬟在帘外低声禀报:太医院回话,所有御医都在东宫当值……
烛火在老人佝偻的背上投下摇曳暗影,那声叹息轻若柳絮:终究是……没缘分啊。云悦兮望着祖母别过脸去,银白发髻在烛光中泛着微光,一滴浊泪顺着皱纹沟壑蜿蜒而下,正落在她手背,烫得心尖发颤。
若早知与萧景行的纠葛会令至亲如此心伤,她宁可从未踏入那人的世界半步。
再睁眼时,晨光已透过湘妃竹帘洒满雕花床榻。云悦兮试着挪动胳膊,却见伤口缠着明黄绸布,熟悉的药香萦绕鼻尖——竟是宫中秘制的金疮药。喉间干涩如吞沙砾,她轻唤:春桃……
守夜的婢女应声挑帘,圆脸上还带着倦容:小姐可算醒了!老太君守到三更天,方才被嬷嬷们劝去歇息。云悦兮抚着不再发烫的额头,悬着的心缓缓落地。
三日静养时光如白驹过隙,她始终未踏出垂花门半步。坊间关于东宫的流言却似长了翅膀,安锦小产的消息混着萧景行在乾元殿前长跪请封的传闻,飘进将军府高高的围墙。云悦兮摩挲着诗集中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墨迹,忽然想起父亲铠甲上的斑斑血迹,想起兄长出征前那碗壮行酒。
拆线这日,云悦兮重披银甲进宫述职。刚至奉天殿前,便见那抹玄色身影直挺挺跪在汉白玉阶下。
太子殿下。她依礼垂眸,金丝绣就的云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。萧景行脊背如松柏般笔直,连眼角余光都未施舍:云少将好得倒是快,可曾想过安锦替孤挡刀后,此生再难孕育子嗣?
云悦兮盯着青砖缝里探头的野草,忽然想起及笄那年,这人翻墙为她偷枇杷时跌折的腿。如今物是人非,倒真应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戏文。
圣上宣云少将觐见——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。云悦兮最后瞥了眼萧景行绷紧的下颌线,转身时衣袂带起微风,携着句轻飘飘的祝愿:臣祝殿下心愿得偿。
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绯色官服,萧景行忽然觉得胸口发闷。这种陌生的空落感,像是儿时最珍爱的九连环突然断了一环。可五日后便是大婚之期,他怎会为区区云悦兮怅惘?
龙涎香萦绕的御书房内,老皇帝执朱笔的手顿了顿:边疆急报,契丹细作确系行刺主谋。你的伤……
已无大碍。云悦兮撩袍跪地,甲胄与金砖相撞发出清越声响,臣请缨三日后率兵出征。
提及太子,帝王龙颜染上薄怒:景行此番着实糊涂,竟为个歌姬……
臣与太子殿下婚约已废。云悦兮从袖中取出明黄卷轴,恳请陛下成全殿下与安姑娘。
老皇帝凝视着阶下挺直的脊梁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猎场驯服烈马的小女娃。良久,他抚须长叹:是景行没福气。
暮色四合时,云悦兮持圣旨步出宫门。萧景行仍跪在原地,三日水米未进让那双薄唇失了血色。见她出来,漆黑瞳仁里翻涌着暗潮:你与父皇密谈三个时辰,就为求这道赐婚旨意?
云悦兮展开明黄绢帛,朱砂字迹在暮色中灼灼如血:安氏女锦,温婉贤淑,特赐婚于太子为正妃。
云悦兮!萧景行猛地攥住她手腕,力道大得指节发白,你要抗旨悔婚?
殿下慎言。她轻轻抽回手臂,将圣旨放入对方冰凉掌心,从今往后,臣惟愿以臣子之礼侍奉殿下。
“殿下心愿已遂,怎不见喜色?”
萧景行喉结微动,胸腔里莫名翻涌起惴惴不安:“孤自然欢喜……”
云悦兮径直抽回被攥得发皱的腕子:“殿下欢喜便好,臣昔年最大的念想,不过是您与太夫人安泰康宁。”
“如今殿下得偿所愿,臣的夙愿也算了却。”
萧景行欲言又止,云悦兮却已福身告退:“安锦姑娘尚在宫门处候着殿下的佳音,您该回东宫筹备大礼了。”
她将明黄圣旨轻推至他胸前,在对方骤然收缩的瞳孔中郑重施以辞别之礼,转身踏着青砖宫道渐行渐远。
行至朱雀街口时,云悦兮恍惚听见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。
“悦兮,孤实有难言之隐,待五日后凤冠霞帔迎你入主东宫,你自会明白……”
云悦兮未曾驻足,素色裙裾掠过宫墙投下的阴影。远处坊市间飘来孩童嬉闹声,炊烟袅袅裹挟着糖炒栗子的甜香,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。
太夫人还在将军府等着她呢,思及此处,云悦兮不自觉加快了步伐。
这五日。
太子大婚将至,整个京都张灯结彩,百姓自发在门楣悬起大红灯笼,连檐角都缠着红绸。人人都想沾染这份天家喜气,街头巷尾尽是欢声笑语。
唯有云家军府邸门庭冷落。
自那日离宫,云悦兮便扎营京郊大营,亲自点验三军辎重,务必确保万全无虞。她原想多陪祖母几日,奈何军务缠身,每每归府已是更深露重。
直到萧景行大婚前夜,诸事终得安排妥当,她才得空喘息片刻。
正欲往寿安堂侍奉汤药,却见东宫内侍捧着雕花锦盒候在垂花门外:“云将军,殿下命小的送来家书并薄礼,请您过目。”
云悦兮指尖拂过火漆封印的信笺,萧景行遒劲的字迹跃然纸上:【悦兮亲鉴,自那日宫阙一别已逾四日,孤辗转难眠,唯盼明日黄道吉日,能与卿共结连理,偿此夙愿。】
字里行间缱绻情意,仿佛他仍是当年那个与她青梅煮酒的少年郎。云悦兮默然阖上信笺,原样封存进紫檀木匣。
内侍躬身禀道:“总管大人特意交代,请将军务必回信。”
云悦兮执笔的手顿在半空,往日替他研墨铺纸的情景浮上心头。如今提笔竟是千钧之重,最终只落得句:【愿殿下与安锦姑娘琴瑟和鸣,永结秦晋之好。】
将信笺交付来使后,她径直去了祖母院中。
余下光阴,她只想寸步不离守着至亲。就连就寝时,也赖在祖母的紫檀雕花拔步床上不肯离去。
老太君轻点她鼻尖笑骂:“都是执掌三军的人了,怎还这般孩子气?”
云悦兮将脸埋进祖母带着药香的锦被:“在阿娘面前,兮儿永远是长不大的孩童。”
“祖母……定要等兮儿凯旋。”
欢声笑语陡然凝滞,满室只剩离愁别绪。老太君虽强撑病体,又怎瞒得过自幼习医的云悦兮?
良久,老人颤巍巍拭去眼角晶莹:“莫要似你父兄那般,去时还鲜衣怒马,归时却成了冰冷的牌位……”
“祖母会守着云家军旗,等你捷报频传。”
云悦兮埋首祖母怀中,任泪水浸透中衣。待情绪稍缓,才故作轻快抬头:“祖母且看,兮儿定当如父兄般,续写云家将门荣光!”
她刻意说些边关趣闻逗祖母展颜,直至五更梆子响起,才悄声唤来婢女煎煮安神汤。待老太君睡熟后,东方已泛起鱼肚白。
云悦兮褪去红妆换上玄甲,径直前往祠堂焚香祭祖。
“父亲,兄长,悦兮此去但求两事:一愿祖母身康体健,二盼边境百姓安居,将士们不必再马革裹尸……”
她郑重叩首,执起父亲遗留的龙纹长剑。十二名黑衣云卫早已列阵待命,寒刃映着晨曦泛起冷光。
“众将听令!”云悦兮剑指苍穹,“此战当以命相搏,护我山河无恙。”
云卫齐声应和,声震云霄:“誓死追随,卫我河山!”
话音未落,东宫迎亲的锣鼓声由远及近,停驻在将军府朱漆大门前。云悦兮推门而出,只见大内总管捧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候在阶下。
“圣上口谕,云少将此行需匿迹潜形,面具可遮行藏。至于这顶喜轿……”老太监瞥向身后八抬大轿,“咱家自会送往东宫交差。”
云悦兮将琉璃手钏与昨夜书信置于轿中,翻身上马。本欲从西华门出城,奈何太子大婚封路,只得改道朱雀大街。
未料行至十字街口,正与萧景行的迎亲队伍狭路相逢。
玄衣太子端坐白马之上,温润眉眼含着新郎官的喜气。他身后两顶喜轿格外醒目,一顶金丝楠木雕百子图,另一顶却是寻常杉木所制。
百姓们围在道路两侧欢呼:“殿下对安锦姑娘真是情深义重!”“祝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早生贵子!”
云悦兮攥紧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,胯下战马却已与迎亲队伍擦肩而过。一滴清泪坠落青石板,转瞬湮没在喧天锣鼓中。
此刻。
城内张灯结彩,萧景行正与安锦行合卺之礼。
城外旌旗猎猎,云悦兮策马扬鞭,率五万精兵直赴玉门关。她不知道的是,当萧景行掀开那顶朴素喜轿的帘幕时,只见到她留下的绝笔信与定情信物。
“她人在何处?!”萧景行攥着信笺的手背暴起青筋,凤眸猩红如血。
东宫属官跪满一地,却无一人知晓云家嫡女去向。
萧景行径直冲向那顶奢华的喜轿,猛地掀开帘幕,将安锦粗暴地拽出轿厢。突如其来的拉扯让安锦踉跄数步,尚未稳住身形,耳畔已响起太子充满戾气的质问:定是你从中作梗!
事已至此,他仍固执地将所有罪责推诿他人。安锦发间缀着的鸳鸯戏水红缎盖头被夜风卷落,露出精心描画的芙蓉面与织金绣凤的吉服。然那抹错愕仅在她眉间停留瞬息,便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殿下言重了,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,怎能使唤得动前朝宿将?她习惯性地将素手轻抚小腹,似在无声提醒对方念及往日情分。
萧景行甩开桎梏着她的手掌,语气愈发咄咄逼人:若非你从中作乱,悦兮怎会在大婚之日离奇失踪!
安锦示意侍女重新覆上盖头,朱唇轻启:殿下明鉴,这桩婚事乃您金口玉言应允,纵有不是也怪不到妾身头上。她刻意改换自称,毕竟三拜礼成在即,此刻自称妾身倒也合乎礼法。
时光倒溯半年,安锦凭借超凡才智突现人前,诸多惠民发明引得皇室侧目。各路藩王势力为得这位奇女子争相拉拢,直至太子亲自登门。当安锦坦言自己来自三千年后的异世时,萧景行初时只当荒唐谬谈,然其接连献上的精巧器物,终是令他不得不信。
二人达成交易:她留驻东宫辅佐朝政,他许以正妃之位。然安锦志不在后位,她背负系统使命,须得攻略太子登临凤座。与其蹉跎岁月从低位妃嫔起步,不如趁此良机直接谋取正宫之位。
奈何皇帝屡次驳回立妃奏请,安锦不得不另辟蹊径。那云家嫡女云悦兮的未来后位,她势在必得。
良辰吉时已至!
东宫掌事太监的高呼打破僵局,萧景行只得执起红绸,与安锦并肩立于喜堂。司礼监唱喏声起:一拜天地!
俯身叩拜时,萧景行恍然忆起儿时戏言。那年杏花微雨,他指着云府方向立誓:此生非悦兮不娶。思及此处,眼底竟泛起酸涩,第二声唱喏已至:二拜高堂!
御座之上仅有母后端坐,他深知皇后素来偏爱云氏女,遂不敢直视天颜。夫妻交拜!
转身面对盖头遮面的新娘,他深鞠到底。礼成后却迟迟不愿起身,固执地幻想对面站着的是青梅竹马的云悦兮。然真相如鲠在喉,终究骗不过自欺之人。
礼毕,萧景行独坐殿前石阶,任由喜服拖曳于地。他将安锦弃于洞房,连象征性的合卺酒都未饮。暮色四合时,这位新晋太子突然起身,决意前往将军府寻人。
殿下留步!贴身宫女追出殿门,您若此刻离去,恐冲撞了新妇的喜气。
萧景行猛然回首,凤眸含煞:何时东宫竟由她做主?还是说孤的话已无分量?言罢拂袖而去,任由朱红蟒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。这袭婚服本就是为迎娶悦兮所制,此刻穿在身上,倒像是上天注定的讽刺。
将军府门环叩响时,萧景行额角已沁出薄汗。他不信云悦兮真能割舍多年情分,此刻定是在闺阁中暗自垂泪,等他前去赔罪。
太子殿下安。开门的是个怯生生的丫鬟,小姐她……并不在府中。
萧景行置若罔闻,径直跨入门槛。秋风卷着落叶扑面而来,他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冷笑:孤便在此等候,她终归是要回来的。
这一等便是月上中天,露水浸透喜服下摆。而东宫之内,红烛将尽,安锦仍端坐喜床等待新郎。她听着打更声一次次响起,素手绞着帕子,暗忖是否白日言语太过犀利。
娘娘三更了,您……侍女欲言又止。
安锦轻轻摇头,金凤步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。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自己终究是这异世的过客。情爱于她不过是任务途中的点缀,唯有凤印才是归途的钥匙。
七日来,萧景行日日登门却屡屡扑空。朝堂上渐起流言,说云将军大婚当日压根未上花轿,而是主动请缨戍边。这个猜测在萧景行看到那串琉璃手串时得到印证——那日他在空轿中拾得的信物,此刻正贴身佩戴。
奉天殿外,他听着群臣议论战事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琉璃珠。圣上,今年秋粮歉收,若边疆战事持续……
萧景行心头剧震。粮草短缺必致军心动荡,云悦兮此刻在苦寒之地,只怕处境艰难。他迫切想要面圣请旨,却见父皇扶额长叹,殿内气氛凝重如铁。
退朝时暮色苍茫,萧景行攥着琉璃手串疾行。这信物是悦兮及笄那年他亲手所赠,如今竟成了唯一的念想。宫道漫长,他忽然想起安锦白日里的话——殿下若真心挂念云将军,该忧心的应是前线粮草,而非儿女情长。
脚步微顿,萧景行望着掌中琉璃,忽然意识到这场情爱纠葛背后,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。
朝臣们鱼贯退出金銮殿后,萧景行快步入殿觐见。
父皇既知边疆战事危如累卵,为何遣云悦兮出征?他自知失言,当即撩袍跪倒。
皇帝望着阶下情真意切的太子,终究未加苛责:是那丫头自请驰援,朕身为一国之君,自当以江山社稷为重。
自请驰援四字如利刃穿心,在萧景行胸腔凿出殷红血洞。原来如此,她竟主动请缨,莫非真要斩断与自己的所有牵绊?
儿臣愿随军出征,效命疆场!他急切叩首,往日并肩作战的回忆如潮水翻涌,此刻独留她涉险,教他如何能安坐庙堂?
啪!御案上的青瓷茶盏猛地坠地,惊得满殿宫人噤若寒蝉。
你当边关烽火是孩童嬉戏?帝王震怒,龙颜骤寒,身为储君,不思治国安邦,倒为儿女私情所困!
萧景行重重叩首,额间抵着冰凉的金砖:恳请父皇允准儿臣奔赴边疆!话音未落,破碎的瓷片已飞溅至他袍角。
传旨!太子禁足东宫七日,静思己过!皇帝执起朱笔继续批阅奏章,再未施舍半分目光。
萧景行如石雕般跪在奉天殿前,三日来不顾内侍劝阻,执意长跪不起。东宫庭院里,安锦数次阻拦:殿下何必执拗,圣意已决啊。
锦儿,你说……孤此生是否再无缘见她?萧景行凝视着掌中玉佩,往昔点滴涌上心头。
犹记书院时光,云悦兮总被先生罚抄兵书。每当暮色四合,他便揣着点心翻墙相送,看她狼吞虎咽的模样,暗自好笑。如今想来,那些嬉笑怒骂竟成绝响。
安锦执起团扇轻笑:殿下若想破局,妾身倒有个法子。
萧景行猛然抬头。这位太子妃素来聪慧,此刻或许真能解困。
只是……安锦指尖划过紫檀木椅,殿下需应允妾身一个条件。
但说无妨。
待他日殿下登基,可否许妾身凤冠霞帔?安锦起身逼近,凤钗珠玉在烛火下泛着幽光。
放肆!萧景行惊退半步,生怕隔墙有耳,父皇尚在壮年,你怎敢……
殿下既无诚意,妾身便告退了。安锦转身作势要走,却被拽住广袖。
孤……允你。萧景行从齿缝中挤出承诺。往日温存此刻想来竟是算计,她蛰伏多年,所求竟是后位。
三日后,安锦闭门研制秘器。萧景行看着库房中堆积的硝石、硫磺与木炭,心中五味杂陈。第八日晨光初现,安锦捧着竹编器物款步而出。
此物名曰炸药,只需引燃药捻掷出,可破千军。安锦演示时,萧景行屏息凝神。当轰鸣震天时,他眼底燃起希望——有了这利器,必能扭转战局!
金銮殿上,皇帝目睹炸药神威,当即解除禁足。萧景行连夜整军,带着安锦精心筹备的军械与粮草,率部疾驰边疆。
风餐露宿六昼夜,铁骑踏破关山雪。及至军营,将士们饥寒交迫的惨状令他心惊。萧景行抚摸着腰间佩剑,目光越过连绵营帐,仿佛看见云悦兮披甲执锐的身影。
在我们那里,男子只能娶一位妻子。安锦送别时的低语萦绕耳畔。萧景行望着天际残月,终是明白——云悦兮要的从来不是后位,而是他全心全意的交付。而今,他愿用余生弥补这份亏欠。
他缓步踱至军帐边缘,摇曳的烛光将一道朦胧人影投射在帐幕之上。萧景行喉结微动,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玉佩——他魂牵梦萦的云悦兮,此刻就躺在帐中。
素白帐帘被猛然掀开,映入眼帘的却是副将伏案的身影。太子殿下!将领慌忙搁下手中舆图,起身行军礼。
萧景行剑眉倒竖,目光如炬:云将军何在?副将在他凌厉注视下支吾难言:禀殿下,云将军……
孤要听实话!萧景行掌心渗出冷汗,帐外兵卒们闪烁的眼神让他心头骤紧。
回禀殿下,云将军身中流矢,已昏迷两日有余。副将话音未落,寒光已出鞘,佩刀直指对方咽喉。刀锋在触及衣襟的刹那陡然停滞,萧景行闭目深吸,将兵刃重重砸进刀鞘。
引路。低沉的命令裹挟着霜雪之气。亲卫挑开内帐帘幕时,他的步履竟有片刻凝滞。该如何面对这个被他亲手推入绝境的女子?
锦被下,云悦兮双眸紧阖,往日鲜活的面容此刻苍白如纸。萧景行俯身探她脉搏,触手冰凉刺得他心尖发颤,转身厉喝:添炭!
一缕青丝黏在她失了血色的唇畔,他伸手欲理,却觉她肌肤滚烫如炭。帐外忽地传来纷沓脚步声,老御医背着药箱颤巍巍跪倒:殿下,云将军所中之毒……
为何不施针用药!萧景行猛然掀翻药碗,褐色汁液在地面蜿蜒成河。御医以头抢地:箭毒凶险,加之……加之军中皆是男子,实在不便近身诊治啊!
萧景行踉跄后退,撞翻了炉上药鼎。是他,是他不顾云家满门忠烈,执意将她困在这男人堆里。颤抖着解开染血的绷带,深可见骨的伤口让他眼前发黑,俯身将毒血一口口吮出时,咸腥在舌尖炸开。
药罐在炉火上咕嘟作响,他执扇的手青筋暴起。试药时苦涩直冲天灵,可当药汁顺着云悦兮嘴角滑落,他竟鬼使神差地含了汤匙,以唇齿相渡。
七日七夜,他守着药香与更漏,将往昔情事翻来覆去地诉说。说到初学剑术时她总爱使小性子,说到她月下练功被他悄悄窥见,说到那串散落的琉璃珠……腕间残存的珠串叮咚作响,像在嘲弄他的悔恨。
悦兮,你可听见?他握着那截冰凉手腕,将最后三颗琉璃珠套回她指间,孤都留着呢。泪珠砸在锦被上,洇开深色痕迹。
指节忽然传来细微颤动,萧景行猛地抬头,正对上云悦兮朦胧的视线。景行哥哥……她嗓音沙哑如砂纸磨过,却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转为疏离,太子殿下!
萧景行如遭雷击,看着她挣扎欲起时牵动伤口,冷汗瞬间浸透中衣。为何不告而别?他攥住她手腕,力道大得指尖发白。
云悦兮避开他猩红的眼,目光落在帐外飘雪的天空:殿下该回宫了,刀剑无眼……话音未落已被他扯入怀中,龙涎香混着苦涩药味扑面而来。
孤知错了,再不食言。他埋首在她颈间,声线破碎如断弦。云悦兮却望着晃动的烛影,恍惚想起三日前本该是他的大婚之日。喉间泛起的苦意比汤药更甚,直冲天灵。
安锦与萧景行初见那日,云悦兮始终伴其左右。
彼时萧景行破例宣召安锦入宫,少女一袭素净白衣踏入宫闱,为表礼遇,他竟亲自迎至殿前相候。
云悦兮素来笃信与萧景行的情谊坚如磐石,却在此刻忽略了对方凝望安锦时那抹失神的目光。
或许早在那个春寒料峭的午后,命运的丝线便已悄然偏移。
两人相对无言,周遭空气仿佛凝结成冰。
终是萧景行打破僵局:此番是奉父皇旨意,特来助你一臂之力。
既涉及军国大事,云悦兮只得按捺住送客的念头。
边疆战事胶着,殿下可携破局良策?她强撑伤体欲起身行礼,却觉天旋地转。
一双温热手掌及时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,萧景行掌心传来的力度让她稳住身形。
全仗锦儿研制出火药利器,此番必能扭转乾坤。提及安锦时,他眉宇间浮起几分自得。
这声锦儿叫得太过自然,以至于他未曾察觉云悦兮睫毛微颤。云悦兮唇畔牵起一抹自嘲的浅笑,往日这两个字如钢针刺骨,而今竟已能波澜不惊。
安锦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,这声爱称本就合情合理。反观自己,那声景行哥哥怕是要永远封存心底了。
他仍在滔滔不绝夸耀安锦的聪慧,却始终参不透云悦兮真正渴求的从来不是这些。行止坐卧间,安锦的存在感如同烙铁般深深印刻在他生命里。
罢了,云悦兮垂眸望着腕间重现的三颗琉璃珠,这串信物失而复得,可誓言既碎,珠玉又有何用?
殿下,前线战机稍纵即逝,末将即刻请缨出战。她明知此刻该静养疗伤,然粮草辎重每日消耗触目惊心,这场鏖战已绵延数月。
此番请命出征,既为逃离这段窒息的情愫,更欲延续云家世代忠魂。
爱卿且休整三日,届时本宫定当亲率大军终结战事。他语气里的笃定,皆因有安锦的发明撑腰。
云悦兮暗自苦笑,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狭隘?安锦才情确非虚名,这点她不得不认。
三日后月黑风高,云悦兮强打精神与萧景行形成掎角之势。火药轰鸣声中,敌军如潮水般溃退。
收兵时刻,腕间红绳猝然断裂,三颗琉璃珠滚落尘埃,转瞬消失在茫茫荒野。
云悦兮并未驻足寻觅,恍然惊觉沙场早已埋葬了曾经的自己,那根红线终究断了。她翻身上马率部返京,任由马蹄踏碎满地清辉。
归途行军速度放缓,她体恤将士们历经血战的疲惫身心。去时浩浩荡荡的队伍,归来仅剩三成。
京城高墙在望,萧景行押运的粮草也已见底。
悦兮,让过往随风而逝,重新开始可好?大军压境之际,萧景行终是问出这句酝酿多时的话。
殿下,旭日东升了。云悦兮遥指城门外渐亮的天际,了却了少年时的心愿。
曾几何时,她多想与萧景行共赏城外林间的日出,可他身为储君,终究困守紫禁。
此刻朝阳跃出地平线,萧景行胸中涌起暖意,转头却撞进云悦兮清冷的眸光。
殿下与臣,自此云泥之别,望君珍重。云悦兮迎着初升的朝阳,忽觉放下执念原是这般轻松。
萧景行眼眶泛红,旁人只见他凝望日出的侧影,却不知那抹金辉里倒映着怎样的诀别。
悦兮,孤知你素来厌憎三宫六院,然储君之责……
云悦兮抿唇轻笑,这道理他岂是今日才懂?当年海誓山盟说要专宠一人,如今佳丽环绕,可曾记得半句承诺?
她要的从来不是独占,而是哪怕坐拥天下,心中仍留一隅独属于她。
告别萧景行后,云悦兮直奔将军府。庭院里那株梧桐光秃秃立着,祖母倚窗遥望的身影让她鼻尖发酸。
祖母!她提声唤道,惊得老人慌忙抬头。
相拥瞬间,所有伪装尽数崩塌。云悦兮将脸埋在祖母温热的颈窝,泪水浸湿了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掌。
回来就好,平安回来就好……祖母轻拍她颤抖的背脊,声线里带着失而复得的哽咽。
云家满门忠烈,而今只剩她们祖孙相依为命。
更衣入宫途中,云悦兮缓步穿过街市。饥荒肆虐下,百姓面有菜色,京畿之地尚且如此,可想而知城外光景。
她驻足宫门前,望着萧景行玄色蟒袍在风中翻飞。这个男人憔悴了许多,她却只是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。
相识多年,这是她首次失了礼数。从前哪怕再怨再恨,该有的君臣之礼从未缺过。
萧景行捧着锦盒的手微微发颤,盒中是他精心挑选的赔罪礼。可那抹素色身影已渐行渐远,徒留他对着空荡荡的宫门长街。
“孤见你往日的琉璃串珠残破不堪,特寻了稀世珍宝相赠。”
他掀开锦盒的雕花盖子,一串流光溢彩的宝物赫然映入眼帘。
云悦兮指尖微颤,真正残破的从来不是那串琉璃,而是她曾倾注的满腔痴情。
“悦兮,这是东洋使团进献的红珊瑚手钏,孤特意留给你。”
云悦兮终于驻足转身:“殿下美意臣心领了,只是如此厚礼,臣实在消受不起。”
她躬身行礼时,萧景行却固执地攥住她的手腕,将那串珊瑚珠强行套在她腕间。
“此物与旧时琉璃串一般无二,你每取下一颗,孤便应你一个心愿。”
云悦兮不愿再与他纠缠,只淡淡应了声便转身离去。迟来的补偿有何意义?如今她心如止水,这般浮于表面的示好,如何留得住她?
他心里若当真有她,何至于此?云悦兮暗自冷笑,这不过是太子殿下权衡利弊的手段罢了。
她的淡漠在萧景行眼中却成了转圜余地。
只要不是决绝的推拒,便总还有挽回的可能。
奉天殿内,出征将领并排而立。秋风裹挟着细雨灌入殿门,撩起云悦兮的玄色战袍。
“圣上,如今战事已平,当用敌国赔款赈济灾民,助百姓渡过天灾!”
云悦兮单膝跪地抱拳,武将的刚毅浸透每个音节。
萧景行随声附和:“父皇,儿臣以为云将军所言甚是。”
他侧目凝望那张看了十五年的侧颜,儿时记忆突然涌上心头。
他长云悦兮两岁,少时她总矮他半个头。两人偷了令牌溜出宫墙,在城郊稻田里疯跑。被禁卫军追捕时,他始终紧攥着她的手,仿佛握住整个天下。
后来他被禁足东宫月余,她便日日翻墙相陪。那时他们许下诺言,若有来世,宁做布衣夫妻,也不愿生在帝王家。
思及此处,萧景行唇角泛起苦涩。即便真有来世,她怕也不愿再遇见自己了。
“云爱卿镇守边关劳苦功高,自当重赏。”
皇帝的目光掠过怔忡的太子,出声提醒:“太子以为,该赐云将军何物为好?”
萧景行恍然回神,望着虚空喃喃不应。云悦兮轻咳两声,压低嗓音道:“殿下,圣上问话呢。”
她心如明镜,圣上素来仁德,断不会因这点失神降罪。
“回父皇,云将军素来不喜女儿家物件,儿臣委实不知。”
他不敢擅作主张,生怕惊扰了这岌岌可危的平衡。
云悦兮垂眸沉思良久,终是摇头:“臣女征战从不是为着赏赐。”
“朕将你指给老三做王妃如何?”皇帝突然玩笑道。
萧景行陡然色变:“父皇,三弟与云将军素未谋面,实为不妥。”
他绝不能容许她嫁作他人妇。
云悦兮立即转开话锋:“圣上明鉴,此次大捷全仗太子妃研制的火药,臣女不过略尽绵薄。”
皇帝执起青瓷盏:“安氏既已入主东宫,可有所求?”
“全凭父皇做主。”萧景行攥紧袖口,提及安锦便如履薄冰。
他偷觑云悦兮神色,却见她云淡风轻。往日若见他对安锦上心,她总要暗自神伤,如今竟连半分波澜都无。
皇帝龙颜大悦,这场持续半载的战事终得平息。
“云家丫头,你想要何赏赐?”
云悦兮重重叩首:“臣女身为云氏独脉,只求为后世子孙讨块丹书铁券,保我云家不绝香火。”
大殿陷入沉寂,她垂首静候。往事如潮水漫上心头——父亲如何将寒门小院建成将门府邸,兄长与她又是如何在沙场永诀。
那日她策马寻遍军营,始终不见父兄身影。直至推开落满尘埃的书房,积压的悲恸才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出。
“朕,准了。”
云悦兮听出皇帝话中的勉强,却仍叩首谢恩。出殿时细雨如丝,安锦正执伞等候。
“殿下,臣妾特来迎您回宫。”安锦的目光在云悦兮身上打了个转。
云悦兮从容行礼:“见过太子妃。”
她转身欲走,安锦却露出满意神色。既如此,倒省得她再做这个恶人了。
“站住!”萧景行夺过油纸伞冲进雨幕,“孤送你。”
“不敢劳烦殿下。”云悦兮轻推伞柄,雨滴敲击伞面的沙沙声中,她忽然驻足回眸。
那个瞬间,萧景行仿佛看见十年前初见时,少女明媚的笑靥。
拗不过他的执拗,云悦兮终是被送至宫门。
“拿着。”萧景行将伞塞入她手中,转身冲进濛濛雨幕。
云悦兮抚过伞柄余温,径自步入苍茫夜色。
当夜内侍便前来禀告,称契丹特使不日将抵京商议议和事宜。七日后晚间的宫廷夜宴需百官列席,以彰显天朝泱泱国威。
云悦兮暗叹造化弄人,偏要三番五次制造这般避无可避的相见契机。若真不愿再与那人照面,恐只剩辞去官职这条出路了。
这几日她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,整日窝在宗祠里将先父遗留的玄铁剑擦拭得寒光凛冽。老太君看在眼里急在心头,第六日清晨便寻了个定制玉佩的由头将她支使出门。这类采买差事素来由仆从代劳,云悦兮心知祖母用心良苦,倒也未加推辞。
她换上月白色云锦长衫,玉冠束发,活脱脱是位养尊处优的世家郎君。行至东市街口,忽见官兵列队清道。云悦兮混在百姓堆里,望着缓缓驶来的朱轮马车出神。车帘忽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萧景行清俊的侧颜,身后随行的皆是异族装束的使臣。
她这才恍然,难怪近两日耳根清净,原是太子殿下亲自出城迎候契丹使团去了。满街黔首皆垂首屏息,唯她痴立当场凝望华盖。萧景行目光如电,竟在人群中精准捕捉到那抹素色身影,唇角扬起温润笑意。云悦兮仓促回以浅笑,旋即低头隐入人潮,任凭太子殿下四下逡巡,终是再寻不见那抹清瘦背影。
次日宫宴,云悦兮破天荒令侍女精心妆扮。自萧景行大婚以来,她将全部心神倾注于军务,此刻对镜理妆,倒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怅惘。
宫墙外,她踩着满地梧桐残影信步而行。忆起儿时萧景行困守宫闱的光景,自己日日入宫相伴。每逢离别时分,太子总要执意相送至朱雀门前,两人故意放慢脚步,硬是将半刻钟的路程走出半柱香时辰。此刻望着宫门处斑驳的石阶,恍惚又见幼年身影在暮色中挥别。
云将军,幸会。
肩头忽落一掌,云悦兮转身便撞进双桃花眼。但见右相嫡子林渊摇着折扇笑立身后,此人虽同窗数载,却因自己昔年心系东宫,始终未有深交。
林公子,别来无恙。
两人客套见礼,气氛颇显微妙。云悦兮正待寻机脱身,对方却步步紧逼:听闻将军与太子殿下解除婚约?不知真假?
这番明知故问直戳心窝,云悦兮加快脚步:确有其事。
林渊紧随其后追问不休,她索性提着裙裾疾行,将聒噪之声甩在身后。
宴席间,云悦兮右侧席位始终空置,心下已猜到七八分——必是萧景行刻意安排。待酒过三巡,林渊忽然踉跄起身:陛下,臣有个不情之请。
圣上今夜兴致颇高,大袖一挥准其直言。
臣倾慕云将军已久,今借酒意斗胆求陛下赐婚!
此言一出,满座哗然。林渊俯身叩首,灼热目光却锁在云悦兮身上。她面颊发烫,仰头灌尽杯中酒。萧景行见状大急,生怕佳人含羞应允,忙不迭离席跪谏:父皇三思!
圣上望着殿中并跪的二人,忽而展颜:云卿家意下如何?
云悦兮起身施礼,余光扫过两道交锋的视线。原想断然回绝,转念想到若能借林渊摆脱纠缠……
婚姻大事需从长计议,恳请陛下容臣细思。
此言一出,殿内百态尽显。她太清楚萧林二人的宿怨——昔年东宫便告诫自己远离林渊,却从未言明缘由。如今细想,怕是这位相府公子暗藏情愫多年,碍于太子威势才隐忍至今。
都退下吧,莫要在此逼迫朕。圣上金口玉言,众人只得归位。
云悦兮坐在二人中间,如坐针毡。寻个醉酒的借口匆匆离席,林渊竟尾随而出。萧景行身为使团主事,此刻却脱身不得。
太子殿下,下官先行告退。林渊临去前特意整衣行礼,挑衅之意昭然若揭。
夜风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,云悦兮酒意顿消。她顿住脚步,转身直视追来的青年:林公子存心令我难堪?
非也,在下欲令他人难堪。林渊收起玩世不恭,目光灼灼,世人皆道林府郎君纨绔,云将军可信?
云悦兮踱至宫墙下,月光将二人身影拉得老长:坊间传闻,公子以为如何?
荒谬至极。林渊嗤笑,若真是纨绔,相府门槛早被媒人踏破。
云悦兮心下了然——此人分明揣着明白装糊涂。自己原想借他摆脱萧景行,岂料又惹上新的麻烦。
暮色四合时,林渊沿着来路折返离去。云悦兮驻足将军府朱漆大门前,望着那道颀长背影渐行渐远。林府与将军府分属京城两端,她早该料到这位纨绔公子是特意绕道相送。只是这番殷勤,再难在她心湖激起半分涟漪。
翌日黄昏,市井间陡然掀起轩然大波。街头巷尾都在传颂当朝云将军与林家嫡子深夜结伴而行的韵事,茶楼酒肆里说书人将这段情愫渲染得绘声绘色。有人说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,亦有人嗤笑纨绔子弟配不上沙场女帅。流言蜚语甚至飘进了红墙深宫,惊得正在批阅奏章的萧景行掷了狼毫。
备辇!孤要即刻出宫!年轻的储君不顾内侍苦谏,玄色衣袂卷起一阵疾风。他要当面问个分明,那些郎情妾意的传言究竟从何而起?云悦兮怎会与林渊那等浪荡子牵扯不清?
悦兮!你开开门!擂鼓般的叩门声惊得守门侍卫心惊肉跳。萧景行攥着门环嘶吼,指节泛起青白,却始终等不来那抹魂牵梦萦的倩影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两扇铜钉大门吱呀作响。开门的婢女福身道:太子殿下,小姐今晨便与林公子策马出游了……话音未落,萧景行已如离弦之箭闯入府门。
庭院里落英纷飞,石桌旁两道人影依偎而坐。林渊正执起玉壶为云悦兮斟茶,她鬓边碎发被风拂起,竟是任由那人伸手替她别至耳后。萧景行瞳孔骤缩,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:云悦兮!你们在做甚!
记忆中那个总追在他身后唤景行哥哥的少女,此刻正慵懒倚着林渊肩头。听见这声暴喝,她不过漫不经心撩起眼皮:太子殿下何时也爱听墙角了?
昨夜林渊可在此处留宿?萧景行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,铁钳般的手掌攥住她皓腕。云悦兮吃痛皱眉,却倔强地不肯吭声。林渊见状起身欲拦,却被储君森寒目光逼得顿住脚步。
殿下这般跋扈,可曾问过云小姐意愿?林渊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襟,唇角噙着抹玩味笑意。他本是武将之后,此刻却偏要摆出文士风骨,倒显得萧景行像个鲁莽武夫。
云悦兮垂眸望着腕间红痕,忽地轻笑出声:殿下如此在意臣女私事,倒教人惶恐。她刻意咬重臣女二字,果见萧景行面色剧变。
你明知民间如何编排你!储君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,指节因用力而咯吱作响。云悦兮却恍若未闻,抬手拂去落在林渊肩头的桃花瓣:殿下该回宫了,契丹使团还在驿馆候着吧?
这句提醒恰戳中萧景行软肋。他确是偷溜出宫,若被御史台知晓……望着云悦兮冷漠侧脸,终是攥紧双拳转身离去。
待那抹明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,云悦兮倏地沉下脸:林公子好手段。林渊却端起茶盏轻啜一口:云将军此言何意?
你早算准了今日?云悦兮指尖扣着青瓷杯沿。今晨天未亮,这混账就大摇大摆登门,说甚特来助将军排忧解难。待她下逐客令,方才吐出太子将至四字。
林渊执起折扇轻摇,桃花眼眯成弯月:在下不过顺水推舟罢了。云悦兮冷笑拂袖,这浪荡子果然如传言般工于心计。只是次日街头竟再无人议论此事,倒教她对林家势力暗自心惊。
三日后萧景行再度登门时,云悦兮正踮脚擦拭祠堂灵位。檀香袅袅中,她回眸望着捧着油纸包的储君,眸光比供桌上的长明灯更冷:殿下又来作甚?
孤……路过杏花楼,见你素日爱吃这家的豌豆黄。萧景行将油纸包放在供桌旁,全然未觉云悦兮指尖微颤。自父兄战死疆场,她便再未碰过这甜腻之物——当年云老将军出征前,总爱揣着豌豆黄哄她开心。
劳殿下费心。云悦兮转身继续擦拭牌位,声线比檐角铜铃更清冷。萧景行望着她单薄背影,喉头泛起苦涩。那家老字号在城北,与将军府相隔半个京城,何来路过之说?
供桌上新添的豌豆黄渐渐冷却,如同他们之间早已凝固的情谊。云悦兮凝视着云氏先祖的牌位,忽然想起八岁那年大闹东宫的往事。那时她哭着要随圣驾去行宫避暑,是萧景行第一次对她疾言厉色。也是从那日起,她终于懂得何为君臣有别。
门外传来拐杖轻叩青砖的笃笃声。
云悦兮回眸望去,正见祖母拄着龙头杖,眸中满是怜惜地凝视着自己。她起身绕过紫袍玉带的萧景行,快步迎向老人。
太子殿下,老身这孙女固执任性,让您费心了,还望海涵。祖母在云悦兮搀扶下缓缓挪步,每道皱纹里都刻着歉意。
萧景行自然听得出这是老人家在委婉劝退。他理了理玄色锦袍,恢复往日端方姿态:老太君言重了,孤今日是奉旨传话。说着从袖中取出明黄卷轴,父皇有令,后日开仓济民,此等要务便交由云将军督办。
云悦兮心头微动,这确是桩美差。适逢她凯旋归朝,若能亲自操持赈灾事宜,将军府的声望必将如日中天。她悄然松开搀扶祖母的手,郑重行军礼:臣女领旨。
光阴如梭,转眼到了放粮吉日。云悦兮亲自督阵,看着一车车粗粝粟米运往各处粥棚。这些粮食在朱门绣户眼中或许难以下咽,却是饥民眼中的活命甘露。她命人支起十八口铁锅,将米熬成稀粥,日日在城东、城西、城南三处定点施粥。
连着三日,她披星戴月奔走巡视。第四日晌午,却在街角瞥见抹熟悉身影——那袅娜身姿分明是太子妃安锦,此刻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,在市井间穿梭如鱼。
云悦兮按捺不住好奇,悄然尾随其后。直至巷尾深处,她才现身拦住去路:娘娘这身打扮,莫不是要体验民间疾苦?
安锦慌忙竖指封唇,杏眼四下张望:隔墙有耳,明日将有变故。她压低嗓音,语气凝重,异族细作会在粥中投毒,届时百十条人命……
云悦兮背脊蓦地绷紧,她明明亲验过每道关卡,怎会出此纰漏?联想到安锦那些超乎时代的器物与惊世骇俗的言论,她眸光陡然凌厉:你如何得知?
哎呀,真不是我!安锦急得直跺脚,却不知从何解释。她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者,知晓历史走向吧?史书记载确有女将破获投毒案,可照这几日观察,云悦兮分明毫无察觉。左右在东宫闷得发慌,倒不如出来碰碰运气。
云悦兮却不敢大意,将军府百年清誉岂能毁于一旦?她作势要擒安锦手腕,指尖力道却收着三分:今日不说清楚,休想离开。
安锦踌躇半晌,终是咬牙坦白:我本不属于这个时空。见云悦兮面露困惑,她竹筒倒豆子般和盘托出,那些曲辕犁、活字印刷,皆是后世之物。我虽知天命,却无力扭转乾坤,唯盼能助将军避开此劫。
云悦兮恍然大悟,难怪安锦身为县令之女却通晓天文地理。她急追问道:史册可曾详述经过?
安锦黯然摇头:史笔如铁,只道女将破毒案五字。我冒死相告,实为求将军应允一事。她抓住云悦兮衣袖,将与萧景行的纠葛和盘托出,只求将军远离东宫,让太子彻底死心。
云悦兮慨然应允,这本就是她所求。二人刚要转出巷口,却撞见匆匆寻来的萧景行。
你们在此密谋何事?萧景行剑眉紧锁,往日针锋相对的两人怎会并肩而行?他瞥见安锦寒酸打扮,却未置一词——三日前便察觉她行踪诡秘,念在夫妻名分才未深究。
殿下,细作混入赈灾队伍。云悦兮恢复清冷神色,将安锦所言和盘托出。萧景行正待宽慰,却被安锦拽住衣角。
景行,我暗查数日……话音未落,玄色袍袖已从她指间抽离。萧景行退后半步,正色道:太子妃自重。
云悦兮冷眼旁观,忽觉往日情深似海不过场皮影戏。这个男人为权势可委曲求全,为利益能翻脸无情,终究是凉薄至极。
当务之急是捉拿细作。她三言两语道清利害,萧景行立即调集禁军增防各处。日落时分,南市传来捷报,官兵擒获一名乔装改扮的探子。
众人刚松口气,北市却突生变故——大批百姓口吐白沫昏厥街头。云悦兮与萧景行对视一眼,策马疾驰而去,徒留安锦在身后踉跄追赶。
望着前方策马扬鞭的背影,萧景行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。那年秋狩,她也是这般纵马如飞,只为给他取来解渴的泉水。
数载之前,云悦兮的兄长缠绵病榻,她遍寻民间杏林高手,奈何药石难全,独缺一剂引子。
是夜月色如霜,她提着襦裙奔至宫闱,在太医院外长跪泣求。奈何御用药材岂是寻常物什,纵使磕头如捣蒜,掌院太医仍守着规制不敢松口。转念又奔向东宫叩见萧景行,待得那包珍稀药材到手,云悦兮旋风般朝宫门疾掠。身后人影急追,将那抹纤细背影烙进眼底,萧景行攥紧的拳头忽地松开——这丫头,何时才能为自己活一遭?
及至北市,腐臭与哀嚎交织成网。倒伏的百姓或口吐秽物,或昏厥不醒,活似人间炼狱。萧景行解下腰间玄铁令牌掷与卫戍:速请太医院全体当值!金丝蟠龙纹在火把下泛着冷光,惊得守城兵卒捧着令牌踉跄奔去。
混账!养你们何用?往日温润的太子殿下突然暴喝,惊起檐下寒鸦。云悦兮却已揪住个低阶兵卒盘问,那人支支吾吾抖如筛糠:禀、禀大人,有歹人乔装灾民,趁施粥混乱投毒……话音未落,云悦兮已一掌拍上他肩头:可曾拿人?
属下该死!人犯往东城门窜逃……兵卒话未说完,云悦兮早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。萧景行暗道不好,这丫头倔劲上来九头牛都拉不住,只得扬声喝住:孤与你同去!
残月映着两人疾驰的身影,云悦兮发间玉簪将坠未坠,汗珠顺着下颌砸在青石板上。萧景行盯着那抹倔强背影,忽生促狭之心:兮儿,敢不敢与孤赌个输赢?往日秋狝较量的旧事涌上心头,云悦兮果然被激得眸光骤亮,足下生风更甚从前。
城门在望时,萧景行抢先截住个灰袍身影。云悦兮不甘示弱,反手将人掼在地上,却觉手感异常——这细作忒也孱弱,竟似风中残叶。正待细审,那歹人突然从破袖中抖出把锈刀,萧景行瞳孔骤缩:当心暗器!
刀光劈开夜幕的刹那,温热血花溅上云悦兮裙裾。待她旋身避让,却见萧景行已挡在身前,而那歹人竟将刀锋调转,直直刺入自己心口。云悦兮怔怔望着满地猩红,忽觉这场景熟悉得骇人——数月前街头相撞的乞儿,可不正是此人?
他绝非敌国探子。云悦兮蹲身翻看尸身,指尖沾着未干的血迹,既携利器为何不早用?分明是存了死志。萧景行解下大氅裹住她微颤的肩头,寒风卷着血腥气灌入喉间:有人要毁你清誉。
远处传来纷沓脚步声,两人对视一眼,默契地咽下未尽之言。官兵姗姗来迟时,只看见太子殿下正用锦帕细细擦拭佳人指尖血污,而地上尸首的衣襟里,半块残破的宫中腰牌在月光下泛着幽光。
暮色初临时分,太医院终是将汤药熬制妥当,分派至各处。事态如春冰渐融,显出转圜迹象。
萧景行仍不放心,始终跟在云悦兮身后,直至将军府朱漆大门前。云悦兮驻足回望,檐角灯笼在风雪中摇晃,将两人影子拉得时碎时合。
今日之事,臣妾谢过太子殿下。她福身行礼,鬓间步摇轻颤,只是殿下既已迎娶正妃,便该恪守礼法,莫再扰将军府清宁。见萧景行欲言又止,她又添一句:祖母年事已高,唯愿安度余生。
玄色大氅在朔风中翻卷如鸦羽,萧景行忽觉肩头微凉。抬手拂落时,竟沾了满掌霜雪。云悦兮,落雪了。他望着她眉间新添的褶痕,那些曾只对他绽放的温婉笑意,如今都成了镜花水月。
细雪簌簌落满云悦兮发髻,他下意识抬手欲拂,却见她这次竟未躲闪。青丝间积雪渐厚,映得她面色愈发苍白。云悦兮望着阶前积雪化作细流蜿蜒,轻叹道:这雪下得真急,不知又有多少百姓熬不过岁末。
萧景行默立她身侧,见她眼底愁云密布,终是将她鬓边碎发拢至耳后,让那颗素银耳坠重新露出来。云悦兮却顺势倚上他肩头,温热呼吸透过织锦大氅渗入肌理:今夜过后,殿下便将我忘了吧。
怀中人身子单薄如纸,萧景行喉结滚动,将未尽之言咽下。他怎会不懂她未说出口的怨怼?当安锦腹中骨肉确凿无疑时,他便知这场情劫终是避无可避。
孤从未想过负你。他声音发颤,试图握住她冰凉指尖,安锦之事另有隐情……话音未落,云悦兮已抽回手,眼底结着寒霜:殿下可曾想过,那串琉璃珠每碎一颗,都是我给你的机会?
泪珠滚落时,她看见往昔自己在虚空中哀怨凝望。这些年强撑的体面,终在寒风中片片剥落。萧景行将她揽入怀中,胸膛被懊悔灼出空洞:莫再哭了,孤这便回宫。
云悦兮却踉跄着退开,朱门吱呀作响,将她单薄身影吞没。雪粒扑在窗棂上沙沙作响,竟似催命符般扰得她彻夜难眠。
次日晨光刺破云层时,云悦兮正跪在祖母床前揉按膝盖。老夫人风湿发作,整夜呻吟难安。小姐,林公子求见。丫鬟通报声刚落,便听靴底踩雪声逼近。
云将军好大的架子。林渊摇着折扇闯入,翡翠扳指在晨光中泛着幽光。云悦兮使个眼色,丫鬟们忙扶着老夫人往内室去。
林丞相便是这般教子的?未得通传便擅闯府邸。她执起青花瓷壶斟茶,茶烟袅袅中,林渊眼底的算计却愈发清晰。
本公子听闻昨日有刺客服毒自尽,特来探望。他忽然倾身,熏香混着雪气扑面而来。云悦兮执壶的手顿住,茶水溅在虎口:林公子消息倒是灵通。
林渊轻笑拍手,仆从鱼贯而入,捧着檀木匣子摆满前厅。云将军且看,这些可还入得眼?他展开红笺,金漆写着聘礼名录,如今没了太子掣肘,将军何不从了本公子?
云悦兮将汤婆子捂得更紧些,看窗外飞雪如絮。这丞相府倒是急不可耐,昨日方生事端,今日便来试探。她起身拂袖,锦盒哗啦啦倒了一地:林公子请回吧,将军府庙小,容不下您这尊大佛。
三日后早朝,金銮殿上落针可闻。老皇帝裹着狐裘咳嗽,声如破锣:北山脚下数村遭灾,着云将军率兵赈济。云悦兮领命出殿时,正撞见萧景行跪在丹墀前。
儿臣愿随云将军同往。他膝行至龙椅前,玉阶上积雪未扫,沾湿明黄袍角。老皇帝气得直拍扶手:朕还没死呢!你便这般急着揽权?
萧景行重重叩首,额间渗出血丝:父皇明鉴,儿臣绝无私心。老皇帝盯着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,忽然剧烈咳嗽起来。萧景行慌忙起身搀扶,却听父皇在他耳边叹道:你呀,终究是随了朕的倔脾气。
自御医处得闻那句隐秘心声后,萧景行草草行礼退下便翻身上马,铁蹄扬起的雪沫溅在朱红蟒袍下摆也浑然不觉。这位东宫之主竟连个传信的小厮都未遣返宫城,仿佛彻底遗忘了太子妃正在椒房殿守着烛火等归人。
日头西斜时,他才在官道尽头望见云家军的旌旗。云悦兮玄色铠甲上落满碎雪,听得身后熟悉马嘶声,握着红缨枪的手指微微发紧:殿下怎的来了?
圣命难违。萧景行勒住缰绳,胯下照夜玉狮子与云悦兮的墨麒麟并辔而行。他如何看不穿这拙劣借口——父皇素来最厌强扭的瓜,这般三番五次的调令,分明是某人跪在御书房求来的恩典。
末将受命平乱,无需殿下涉险。云悦兮枪尖点地划开积雪,话出口才惊觉生硬,忙又补了句:京畿重地离不开太子监国。
萧景行望着她侧脸被寒风刮出的绯红,心口像压了块千年玄冰。他扯动缰绳落后半步,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地黏在那抹纤细背影上——即便她从未回眸。
别恼。他忽然哑着嗓子开口,惊得随行护卫都支起耳朵:孤不再纠缠,只求你……莫再垂泪。马背上的人影僵了僵,最终只传来声模糊的鼻音。
云悦兮要的真心,早在三年前就碎成齑粉了。
踏进雪村时,众人皆被眼前景象震慑。半数屋舍已成坟冢,幸存者蜷缩在村东茅草棚里,枯枝般的手指从破洞伸出,接住飘落的雪片。萧景行踩着及膝的积雪勘察地形,剑眉紧蹙——这村落竟建在断崖之下,活该遭此劫难。
来年开春需得迁址。他转身对云悦兮道,却见对方早已指挥士兵展开救援。老弱妇孺被从雪堆里刨出时,浑浊眼珠里映出的不是重获新生的喜悦,而是更深重的绝望——青壮年都逃荒去了,留下他们等死。
轰隆声骤然撕裂天际。
萧景行刚安抚完颤抖的老妪,抬眼便见千米雪峰如银河倒泻。他肝胆俱裂,嘶吼着冲向山脚:雪崩!快撤!
云悦兮已挥枪劈开雪浪,声嘶力竭的呼喊震得树梢积雪簌簌:弃辎重!往东跑!
乱局中,她余光瞥见十丈外晃动的红袄。那孩童尚在团雪球,浑然不知死神已张开双臂。电光火石间,黑影掠过她耳畔,萧景行竟弃了马匹扑向雪堆。
殿下!云悦兮的声音被雪浪吞噬。待她踉跄着扑到近前,只余白茫茫一片真干净。
找!活要见人死要见尸!她疯了般刨雪,染血的指尖在雪地画出朵朵红梅。储君若殒命于此,云家九族都不够赔。
将军!在这!卫兵的呼喊穿透风雪。云悦兮扑过去时,正见萧景行将孩童护在身下,自己后脑却渗出殷红血迹。
探鼻息的手抖得不成样子,感受到微弱气流时,她瘫坐在雪地里笑出泪来。
茅草棚成了临时医馆,萧景行昏迷时仍攥着孩童衣角。云悦兮在帐外呵气暖手,听着他高烧时的呓语,终是叹着气将冰帕子覆上他额头。
十二个昼夜,铁锹与雪块碰撞出火星。当最后户人家从雪洞里被救出时,云悦兮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,忽然想起该给宫里递封平安信。
云将军!城门守卫的惊呼搅碎晨曦:快回宫!叛军作乱了!
两人对视间已策马狂奔。朱红宫门大敞,倒伏的禁军脖颈还冒着热气,羽箭上的圣朝徽记刺痛人眼。萧景行攥紧缰绳,想起那日毒酒案背后阴鸷的眼神——原来在这等着。
奉天殿前血河横流,龙椅上空无一人。云悦兮反手握住捡来的长剑,剑锋滴着叛军的血:圣上在寝宫!
行宫已被围成铁桶。云悦兮高举兵符厉喝:放肆!回应她的却是更密集的箭雨。
云将军忠心可鉴啊。林丞相抚着美髯踱出,蟒袍玉带在血色中格外刺目:只可惜令尊没教过你,良禽择木而栖?
箭矢破空声里,萧景行将云悦兮拽到身后。退无可退时,朱红宫门忽然洞开,明黄衣角扫过门槛,帝王威压震得众人跪伏:林爱卿这是要清君侧?
圣上御驾亲临,叛军阵营的士气顿时消减了几分。
此刻放下兵刃者,朕可赦免其罪。
此言一出,果真有不少叛军悄然退出战阵。
可都思量明白了?这等大逆不道之罪,可是要株连九族的!
云悦兮再度高举兵符,林相慌忙振臂高呼。
莫要被吓破了肝胆!他们不过区区数百残兵,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。
这数百精锐在外围严阵以待,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竟无半分惧色。这些将士皆是云悦兮亲手调教出的死士,今日正是检验成效的时刻。
连日激战,未得半分援兵,直至天明时分,双方伤亡皆已惨重。云悦兮的玄色战袍上,新旧伤痕纵横交错。
她愈战愈勇,与萧景行多年战场磨砺出的默契,竟能以一当百。林相垂死挣扎之际,突然挽弓搭箭直取圣上,却被云悦兮横刀格挡。
林相仍不死心吗?
云悦兮手中长刀贯穿林相胸膛,残余叛军见主帅伏诛,纷纷抛下兵刃乞降。待援军姗姗来迟时,只余收押俘虏的差事。
恰在此刻,圣上突然呕出大口鲜血。
父皇!萧景行急忙上前搀扶。
圣上,这些逆贼当如何处置?
云悦兮强撑伤体,以单膝跪地之姿听候旨意。
圣上面色如常,指尖拭去唇边血迹:尽诛。
数日后,宫闱重归寂静,偶有妃嫔嬉笑声从御花园传来。圣上的龙体竟也日渐康健。
朝堂之上,云悦兮独立奉天殿中央。圣上捻动着墨玉手串,檀香在珠玉碰撞间袅袅升腾。
林氏九族,成年男丁尽数斩首,十四岁以下幼童流放边疆,妇孺没入教坊司为奴。
云将军平叛有功,当记首功。
云悦兮垂首领赏。
圣上捻动佛珠的手势忽停:朕欲收你为义女,将军意下如何?
萧景行瞳孔骤缩,心知这便是天家与武将之间永难跨越的沟壑。若应下这声义女,她便要唤自己皇兄了。
他下意识想要阻拦,喉头却似被棉絮堵住。自己以何身份干预?又凭何立场反对?
臣女,叩谢天恩。
云悦兮执笏板行叩拜大礼,起身时唇角扬起清浅弧度。这一纸诏书,终是将他们之间最后一线可能斩断。
萧景行只觉心口坠入万丈寒潭。也好,如此便能绝了彼此痴念,守住这摇摇欲坠的君臣之礼。
圣旨当庭拟就,加封长公主,赐予膏腴封地。于将军府是光耀门楣的恩宠,于云悦兮却是挣脱枷锁的契机。
退朝时分,萧景行失魂落魄尾随其后。
悦兮。他眼底翻涌着千言万语,终究化作一句:恭喜。
太子殿下不必相送,臣妹心领了。
这声哥哥时隔多年,此刻听来竟如利刃剜心。萧景行驻足宫门,目送那抹倩影渐行渐远,轻声道:珍重。
云悦兮决然转身,带着将军府百余口人踏上南下封地的官道。自此,朱雀街畔的将军府前,总立着道形单影只的身影。
次年冬,先帝崩殂,新帝登基。萧景行还是穿上了那件蟠龙锦袍,纵使满心抵触。
这位年轻君主在位期间,推行新政如疾风骤雨。圣朝在他的治理下,终现盛世气象,史书工笔将浓墨重彩记下这辉煌篇章。
他似乎已适应没有云悦兮的深宫岁月。身为帝王,不得不为皇嗣考量。后妃如云,却无一人能入主中宫。
朝臣逼迫下,他终是立安氏女为后。谁料册封大典次日,皇后竟如晨露般消散无踪。
远在封地的云悦兮听闻此事,唇角泛起苦涩笑意。普天之下,或许唯有她知晓真相——那位奇女子终究回到了属于她的天地。
是夜,萧景行陷入冗长梦境。梦中有两道幼小身影在梧桐树下追逐,儿时的自己仰头问道:悦兮,待你及笄可愿嫁我为妻?
少女笑中带泪,却始终不曾应答。这未完的对话,成了他半生辗转反侧的执念。当晨光刺破梦境,他方知是这具身躯替他完成了夙愿——在幻境中见了朝思暮想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