邻里情深

＂有人来帮忙了吗？＂邻居赵德海站在我家门口，脸上带着忐忑，＂我爸走了，想请你帮个忙。＂

一瞬间，三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，我握着门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。

我叫孙建国，今年五十有二。年，我爷爷去世那年，我正上高二。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，各家各户都有本难念的经，但人情却比现在厚重得多。

爷爷一辈子在轧钢厂当工人，从五零年代起就是厂里的先进生产者，墙上贴的红色奖状一摞又一摞。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，摸起来粗糙得像砂纸，却能把钢铁零件修得分毫不差。

爷爷去世那天，天气阴沉沉的，像是老天爷也在为他哀悼。厂里来了不少人吊唁，院子里摆满了花圈，空气中弥漫着菊花的苦涩气味。按老规矩，灵柩要从家门口抬出，经小巷到公墓。

可就在出殡那天，邻居赵家在巷口堆了一大堆砖头和沙子，堵得水泄不通。当时我爸急得直跺脚，眼睛都红了：＂赵师傅，能不能先挪一挪？让老人家走得顺当些。＂

赵家的老爷子却板着脸，只说：＂不行，这是公家的东西，挪不得。＂

我爸脾气向来火爆，当场就和赵师傅吵了起来，差点动了手。最后只得绕远路，走了足足两里多地的泥巴路，抬棺的社员们个个累得气喘吁吁。那时我暗暗记在心上：这个仇，早晚要讨回来。

从此，两家人就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墙，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。我上学路上如果远远看见赵家人，就会绕道走。即使后来我考上县里的师范学校，再回家，这个习惯也没变。

＂建国，人都有老的一天。＂妻子李淑华在厨房里切着萝卜，身后搪瓷锅里的汤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，＂赵家老爷子走了，咱们该去帮忙。＂

小院里飘来邻居家晾晒的衣服味道，混合着淑华做的萝卜汤香气，让我心烦意乱。

＂帮什么帮！＂我猛地拍了桌子，茶杯里的水都跳了起来，＂当年他家挡了我爷爷出殡的路，害得灵柩绕远道，这事我记了三十年！你没见我爸当时多难堪，那么多厂里的人看着呢！＂

淑华擦着手从厨房出来，叹了口气：＂你还记着这个啊？都过去多少年了。人家是在修路，又不是故意为难咱们家。＂

她倚在门框上，看着我：＂再说，咱俩结婚那年闹水灾，家里什么都没了，还不是赵家悄悄送来米面度日？那时候粮票多金贵啊，他们家生活也不宽裕。＂

我愣住了，手上拿着的烟都忘了点：＂什么？他家帮过咱们？这事儿怎么不听你提起过？＂

＂我以为你知道呢。＂淑华看着我，眼里有些无奈，＂那年你下乡劳动，公社发的口粮不够吃，家里又揭不开锅，是赵师傅偷偷从自家口粮里匀给你妈的。我是从婆婆那儿听说的，她总念叨赵家人好。＂

我坐在木板凳上，一时哑口无言。屋里的黑白电视机播放着《新闻联播》，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。这些年，我见了赵家人绕道走，过年也不登门，心里总觉得理直气壮。

＂不可能！＂我倔强地说，＂要是真帮过忙，我爸怎么从来不提？＂

淑华摇摇头，回了厨房，只留下一句：＂男人啊，有时候就是犟脾气。＂

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，脑子里全是赵德海站在门口的样子。他比我小两岁，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在院子里玩过弹珠、跳房子。什么时候开始，我们连话都不说了？

第二天，我借口买菜，特意去问了母亲。老人家住在单位分的小楼房里，已经七十有余，却依然每天早起晨练，精神矍铄。

院子里，母亲正在晾晒冬天的棉被。老式缝纫机放在屋檐下，上面盖着一块印花布。见我来了，她笑着招手：＂建国来啦，吃了没？家里有馒头，我给你热热。＂

我帮着一起晾被子，试探着问起当年的事。母亲叹了口气，坐在石凳上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，一边嗑一边说话。

＂那年你爷爷走，赵家确实挡了路，但不是故意的。＂母亲摇着蒲扇慢慢道，＂那时候镇上刚修了条水泥马路，是县里下拨的专款，赵师傅是工地负责人，不让走是怕水泥还没干透被压坏了。他提前跟你爸说过，可你爸那脾气，谁的话也不听。＂

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我蹲在母亲身边，像小时候听故事一样，安静地听着。

＂其实那天有人提议从另一条路绕过去，可你爸说什么也不肯，非说赵家是故意找茬。＂母亲眼中泛起回忆的神色，嘴角有些苦涩，＂人死了的事，哪能随便改路线啊，这不合规矩。可那会儿谁也劝不住你爸。＂

＂那为什么赵家后来帮我们？＂我不解地问，＂他们不是应该恨我们吗？＂

＂人家是明白人啊。＂母亲将一瓣瓜子肉放进嘴里，＂你爸跟赵师傅在厂里是同事，关系原本很好。后来为了那点小事，两家就这么生分了，多可惜。水灾那年，全镇都遭了灾，我去粮站排队，连饭都买不到。是赵师傅偷偷塞给我两斤大米，还说＇别让建国他爸知道＇。＂

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怪不得那时候家里时不时会有白面馒头，而邻居们都在吃红薯糊糊。

＂早年间，你爷爷和赵师傅可是厂里出了名的好搭档。＂母亲指着墙上那张发黄的老照片，那是全家福，爷爷站在正中间，身旁是一个陌生的人影，＂这就是赵师傅，那时候他还年轻着呢。＂

照片里的赵师傅留着平头，穿着蓝色的工装，和爷爷同样高大挺拔。

带着复杂的心情，我敲开了赵家的门。院子里摆着几张桌子，几位老邻居正帮着写挽联。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茶叶的气味，老式收音机里播放着哀伤的曲子。

赵德海看到我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，手中的毛笔差点掉在地上。他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，比上次见面似乎又老了许多。

＂来帮忙。＂我简短地说，嗓子有些发干。

院子里安静了一瞬，几个老邻居互相看了看，然后低头继续忙活。赵德海的眼圈红了，但他没说什么，只是点点头，领我进屋。

赵家的房子比我记忆中更旧了，墙皮剥落，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。家具陈旧，但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客厅里摆着一台老式黑白电视，上面蒙着一层防尘布。角落里那张八仙桌，我小时候还在上面写过作业。

赵德海领我进了里屋，老爷子躺在那里，面容安详。我鞠了一躬，心中五味杂陈。记忆中凶神恶煞的赵师傅，如今只是一个安静的老人，再也不会和任何人争执了。

他的床头挂着一个旧木框，里面是一张老照片——一群工人站在厂门口合影，最中间的正是我爷爷和赵师傅，两人肩并肩，笑容灿烂。

＂我没想到你会来。＂赵德海声音哽咽，＂我爸常说，你家欠我们的，我们也欠你家的，这辈子是解不开了。＂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只能帮忙整理东西。在收拾遗物时，我在老人枕下发现一本发黄的相册。翻开一看，竟有我爷爷和赵老爷子的合影。照片背后写着：＂年，厂里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。老孙、老赵同获表彰。＂

相册里还有许多照片：他们一起在车间干活，一起在食堂吃饭，一起参加运动会。最令我震惊的是，有一张是赵师傅抱着小时候的我，而我爸站在一旁，三人都笑得灿烂。

＂我爸常提起你爷爷，说他是最好的同事。＂赵德海站在我身后轻声说，递给我一杯热茶，＂那次路的事，我爸一直很愧疚，想来道歉，可你爸脾气太倔。后来，他只能用别的方式补偿。记得你考师范那年吧，学费是我爸偷偷塞给你妈的。＂

我手中的茶杯差点掉下来：＂什么？那笔钱是赵叔叔给的？＂

我记得那年家里实在困难，我都打算放弃学业了，突然母亲说找到了钱，让我安心去读书。原来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。

赵德海点点头：＂我爸说，老孙家的孩子不能断了书念。当年你爷爷帮我爸进厂的时候，也是这么说的。＂

我沉默着走出房间，帮忙安排葬礼事宜。院子里，邻居们忙前忙后，有人在缝制白色的孝服，有人在写挽联，有人在准备祭品。想起小时候，这个院子里多热闹啊，夏夜乘凉，大人们摇着蒲扇讲故事，我们小孩子抓蛐蛐、数星星。

天空阴沉，像是要下雨。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爷爷出殡那天，也是这样的天气。

＂孙师傅，这边搭个手。＂老王头招呼我帮忙抬桌子。他是街道上的老住户，见证了两家几十年的恩怨，此刻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
我们一起忙活着，搭灵棚、布置灵堂。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，院子里点起了煤油灯，昏黄的光映照着忙碌的人们。

＂建国啊，你是读过书的人，来给赵师傅写个悼词吧。＂张大爷递给我纸笔。

我一愣，不知如何下笔。该从何说起呢？是说他与我爷爷的友谊，还是两家的隔阂，又或是他暗中的帮助？

＂就写他是个好人，好工人，好邻居。＂张大爷拍拍我的肩膀，＂简简单单就好。＂

我提笔写道：＂赵师傅一生为人正直，工作勤恳，邻里和睦，他的为人处世值得我们学习...＂笔下的字迹有些颤抖，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情感的波动。

操办完丧事已是傍晚，大部分人都散了。我留到最后，帮着收拾。赵德海递给我一杯热茶，那是爷爷生前最爱喝的龙井。

＂谢谢你来，我知道当年的事...＂赵德海欲言又止。

＂别提了。＂我打断他，不自在地搓搓手，＂我们之间没有过节。＂

赵德海笑了，那笑容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他，总是跟在我后面喊＂建国哥＂的小男孩。

＂记得那年你结婚，我爸还是没去。＂赵德海说，＂他在家里抽了一整天的旱烟，说＇老孙家喜事，我去不合适＇。后来水灾，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家。＂

回家路上，雨终于落下来。我站在雨中，任水珠打在脸上，想起爷爷常说的话：＂人活一辈子，看透看开比什么都强。过日子哩，不就是个理解嘛！＂

这些年我执着于一段误会，拒绝了多少可能的友善啊。想想我们是如何错过了这么多年的邻里之情，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。

雨越下越大，我加快脚步往家赶。路过菜市场，突然想起什么，买了两斤新鲜的猪肉和一把青菜。这个年代肉价不便宜，但今天我不想计较。

回到家，淑华正在院子里收衣服，见我浑身湿透，又拎着一袋子东西，惊讶地问：＂这是干啥去了？＂

＂去赵家帮忙了。＂我把菜和肉放在桌上，＂明天一早，你帮我蒸些馒头，再炖个肉，我要送去赵家。＂

淑华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：＂这才对嘛。＂

她拿来干毛巾给我擦头发，轻声问：＂想通了？＂

我点点头：＂那些年，我们错过太多了。＂

淑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老式信封，里面是一张照片：＂这是我收拾你爸遗物时找到的，一直没敢给你看。＂

照片上，年轻的爸爸和赵师傅举着酒杯，笑容灿烂。照片背面写着：＂，老孙、老赵，兄弟情谊，不忘初心。＂

＂你爸其实一直惦记着赵家，只是拉不下面子。＂淑华叹息道，＂人啊，就是犟。＂

第二天一早，我提着刚出炉的馒头和肉汤去了赵家。赵德海正在院子里洗脸，看见我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：＂建国，进来喝碗粥吧。＂

就像三十年前我们两家还是好邻居时那样。

那一刻，我知道，隔阂已如雨后云开，春风拂过。想起爷爷曾说过的话：＂人心都是肉长的，哪有隔夜仇？＂邻里间的情谊，终究抵得过时光与误会的侵蚀。

葬礼那天，我和赵德海一起抬棺，走的正是当年被堵的那条小路。如今路已经拓宽了，两旁种满了杨树，绿荫如盖。

＂德海，你爸走得安详，这辈子值了。＂我轻声说。

＂我爸临走前还念叨着你爷爷呢，说＇老孙肯定在那边等我打牌＇。＂赵德海眼中含泪，但嘴角却带着笑意。

阳光透过树叶，洒在我们身上，斑驳如同时光的痕迹。邻居们跟在后面，静静地送别着老人最后的旅程。

那天晚上，我和赵德海坐在他家的院子里喝酒，聊起小时候的事。记忆像是被打开的闸门，汹涌而出。原来，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回忆：一起上学，一起逃课去河边抓鱼，一起在露天电影场看《地道战》...

＂记得那年赵叔叔教我们做风筝吗？＂我问。

＂记得，你的风筝总是飞不起来。＂赵德海笑道，＂后来我爸偷偷帮你重新做了一个。＂

星光下，我们两个中年男人，像孩子一样笑着，哭着，仿佛要把这三十年的隔阂都在这一夜消解干净。

回家路上，我仰头看看星空，忽然明白了爷爷常说的那句话：＂世间的恩怨，放在天地间，不过是沧海一粟。＂

第二天，我把赵家老照片和我家的老照片一起，装进一个新相框，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。淑华看了，笑着说：＂这才对。＂

月底，我请赵德海一家来我家吃饭。桌上是满满的家常菜，虽不名贵，但胜在热气腾腾，充满人情味。

我端起杯子：＂德海，今天我们不说别的，就说一句话——邻里一场，来日方长。＂

院子里，孩子们追逐打闹，欢声笑语不断。我和赵德海坐在老槐树下，看着新一代的友谊在我们眼前延续。

那些年的误会和隔阂，终于在这个普通的日子里，化作了邻里情深的温暖。

太阳西沉，余晖洒满小院。远处，广播站传来熟悉的歌声：＂让我们荡起双桨，小船儿推开波浪...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