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们儿电视剧全集在线观看草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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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山匪窝里被救回后,京城里人人都对我指指点点,嘲笑我失了贞洁。
曾经恩爱的夫君,渐渐对我冷眼相待。
他开始频繁出入风月场,成了京城顶级青楼潇湘院的常客。
婆母更是恨我毁了公主府的清誉,竟欲赐我白绫。
可她忘了,正是因为她,我才会落入山匪之手。
逃离公主府的那天,我遇到了潇湘院的主人——那位京城首富,人称冷面阎罗的男人。
我的闺名早已无人知晓,他却准确叫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:
「阿苑,你曾许诺,要做我复仇的刀。」
原来,幼年那场大火,夺走了我一段记忆,让我彻底遗忘了他……
1
青楼潇湘院,花魁娘子的厢房前,我蒙着面纱,等待夫君萧景明。
他又宿在这儿,已是三日未归府。
长公主婆母气急,命我将他带回。
我不愿来,却不得不来。
高门正房被逼到青楼寻夫,我是整个京城独一份。
房门轻启,花魁娘子身着轻纱,从描金屏风后款款走出。
她身上沾着夫君惯用的沉香气息。
她睨我一眼,唇角微扬:「王妃又来寻萧郡王?」
我不答,目光淡淡扫过她。
她冷哼一声,凑近我耳畔,声音低柔却刺耳:
「王妃不屑答我?人人皆知你是残花败柳,你在清高什么?」
萧景明从榻上起身,小厮为他穿戴整齐。
他走出房门,目光掠过花魁,语气淡漠:「先走了。」
花魁面色一红,娇声软语:「舍不得郡王。」
她柔若无骨般靠向他,指尖缠住他腰间玉佩,媚眼如丝:
「郡王下次来,可要将它送我了。」
我呼吸一滞,心头如被针刺。
那玉佩是我爹娘留给我的遗物。
成亲之时,我将它送给萧景明,如同将自己托付给他。
前些年,他将它视若珍宝,从不离身。
可如今,他戴着它,碰了别的女子,一次又一次。
萧景明拍开她的手,语气冷淡:「这不能给你。你可讨要别的。」
花魁讪讪收回手,眼中闪过一丝不甘。
回廊上,几位欢客缓步走来。
潇湘院是京城顶级青楼,纸醉金迷,来往的多是王公贵族。
他们认得萧景明,纷纷调侃:
「萧郡王又来寻欢?」
「郡王妃琴技冠绝京城,只在皇家宴席露面,如今竟也找来这烟花地?」
「萧王妃也不是清白之身,不知道和花魁比起来,谁的滋味更好?」
这话触了萧景明的逆鳞。
他听不得有关我清不清白的话,猛地挥拳砸向那人。
他常年习武,与几人打斗也不落下风,怒喝道:「闭上你的臭嘴!」
他恼羞成怒,只是因为他颜面无存了。
这里面维护我的成分不大。
我被山匪掳去的事,是他心中最大的刺。
我不欲他再生事,伸手试图握住他的手臂:「婆母还在等你。」
他挥舞的手未停,臂肘猛地击中我。
我重心不稳,向后跌去。
面纱从耳旁滑落,露出半张脸。
有登徒子惊呼:「郡王妃竟这么美?」
萧景明与几人缠斗,根本无暇顾及我。
回廊里花盆、琉璃灯等饰物碎了一地,场面混乱不堪。
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——
我没有摔倒,身后有人稳稳扶住了我。
那人扶我站稳,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耳畔,声音低沉:「沈姑娘小心。」
我一怔,心头微颤。
很多年没有人唤我「沈姑娘」了。
我已习惯他人唤我「萧王妃」。
面纱随着他的手指,重新回到我脸上。
他是潇湘院主,京城首富,江寒砚。
江寒砚轻轻挥手,身后数名护院迅速上前,将萧景明等人分开。
他唇角含笑,语气从容却不容置疑:
「请诸位贵客给江某一个薄面,莫在潇湘院生事。」
他面对皇亲贵胄,言谈间并无商人的卑微,反倒有种无形的威压。
传说他心狠手辣,与诸多权贵纠葛颇深,宫里也有贵人护着潇湘院。
众人与他寒暄几句,纷纷散去。
萧景明甩开护院,冲江寒砚抱拳:
「今日潇湘院的损失,江兄梳理清楚后,可到公主府报销。」
他转头瞪我一眼,语气不耐:「还楞着干什么?丢人现眼!」
说罢,他拂袖而去。
我正要追出去,一把折扇轻轻一收,横在我面前。
手臂的主人是江寒砚。
他目光深邃,声音低沉:
「久闻沈姑娘琴艺了得,我有份绝世残谱。沈姑娘得空时,可愿帮忙修复?」
我摇摇头,语气平静:「我早已不弹琴,抱歉。」
自我被山匪掳去后,我便再未弹过琴。
跑下回廊转角,身后江寒砚的声音随风飘来,不太真切:
「不急,你很快就会愿意。」
2
回到公主府时,已近正午。
婆母端坐在主殿内,脸色阴沉如霜。
她冷冷扫我一眼,语气不容置疑:
「沈氏,你留不住郡王的心,在殿前跪五个时辰。」
我默默跪下,青石板的凉意透过罗裙渗入肌肤。
萧景明站在一旁,目光淡漠,不发一言。
他转身走进主殿:「娘亲,儿臣陪你用膳。」
他玄色的袍角扫过我的手臂,带起一阵微风。
石板上的青苔被他的皂靴碾碎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
一同被碾碎的,还有我的心。
他知道我孤立无援,却习惯冷眼旁观。
跪到正午,日头愈发毒辣。
婆母用过午饭,萧景明依旧没有为我求一句情。
酷暑的烈日将石板晒得滚烫,隔着罗裙,灼烧着我的皮肉。
汗水顺着脸颊滑落,浸湿了衣襟。
我面颊发烫,眼前逐渐模糊,意识也开始涣散。
婢女们端着冰镇甘草汁,从殿内进进出出。
她们撑着伞,步履轻盈,躲避着日头的炙烤。
而我,只能跪在这滚烫的石板上,任由烈日灼烧。
婆母坐在殿内,冷眼看着我,语气讥讽:
「跪个规矩而已,这就不行了?公主府要你有何用?」
是啊,我于公主府无用。
我双亲早亡,母族寒微。
之所以能嫁给萧景明,是因为公爹萧瑜。
公爹当年是寒门学子,考中状元后,被长公主相中,成为驸马。
当年他赶考时,路遇恶狼,物资尽失,险些丧命。
我爹行商归来,恰巧救了他,资助他钱财,他才得以进京。
公爹立下誓言,要他家孩儿与我结亲。
他重情重义,即便位高权重,也不曾背弃对我爹的承诺。
后来我爹娘逝去,他怜我孤苦,接我入公主府。
萧景明与我青梅竹马,情投意合。
长公主最初不同意这门婚事,但萧景明发誓非我不娶。
长公主爱极了公爹,最终妥协,允了这门亲事。
婚后,长公主作为婆母,虽时常苛责,但萧景明总能护着我。
日子虽不算顺遂,却也不难熬。
可世事难料。
那日我回幽州祭祖,遭遇山匪,婆母为逃命,竟将我踢下马车。
我九死一生从匪窝逃回,流言四起。
萧景明最初心疼的眼神里,渐渐掺了别的杂质。
就像如今,他已习惯在婆母无端责罚我时,冷言一句:
「你让公主府蒙羞,责罚你能使母亲泄愤,你该受着。」
……
「大热的天,怎么跪在这儿?」
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,是公爹萧瑜回府了。
婆母闻声,从殿内快步走出,脸上堆满笑意:「驸马回来了。」
她看向他的眼神里,依旧带着少女般的娇羞。
待他坐定,她亲自为他送上冰镇甘草汤,又站到他身后,为他轻轻按揉肩颈。
公爹萧瑜看了我一眼,语气温和:
「公主,儿媳有错,适当立规矩即可。」
婆母脸上笑意不减,语气却依旧冷硬:
「沈氏,既然驸马求情,你今日不必再跪,去佛堂将佛经抄一百遍。」
公爹让人送来一碗冰镇汤汁。
凉意入喉,我的不适感稍有缓解。
公爹是我爹的故友。
纵然我如今沦为京城笑柄,他也未曾嫌弃。
他曾对萧景明说:「女子的贞洁不在罗裙之下。」
在成为长公主驸马前,公爹曾娶了一名青楼女子。
那女子用所有积蓄供他读书科考。
他金榜题名后,坚决拒绝入赘公主府,不肯抛弃糟糠之妻。
可等他再回乡时,那女子却已身染恶疾,不治而亡。
公爹真心爱重那女子,至今提起,眼中仍有痛色。
如今,他也不在意京城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。
但这一点,萧景明不像他。
我起身,拖着酸麻的双腿,缓缓走向佛堂。
3
抄完佛经,我拖着麻木的腿,缓缓回到北院。
萧景明已沐浴更衣完毕,正在院中舞剑,剑鞘横在案头。
他见我进来,停下动作,将木琴推到我面前:
「今日你弹一曲,我舞剑助兴。」
若是从前,我不会拒绝。
我的琴艺,他的剑舞,曾闻名京城。
皇城内数次盛宴,我俩的组合表演,传为一段佳话。
可如今,琴我已许久未碰。
「今日我累了。」我轻声回绝,走向床榻。
暴晒之后,我没了胃口,只想休息片刻。
正要躺下,萧景明忽然拉住我的手腕:
「你在怨我?」
我不该怨他吗?
话到嘴边,却终究咽下。
攒够失望,只剩沉默。
我拂开他的手,脱去外衣。
他带茧的手指猛然划过我肩头的旧疤,那是数月前山匪留下的。
自从我被救回府,他便再未碰过我。
「疤还没散?」他低声问,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情绪。
「嗯。」我淡淡应道。
他的力道倏地加重,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血肉:
「你说实话!他们到底碰过你没有?」
又来了。
答案是没有。
这个问题他问过多次,我也解释多次。
「还重要吗,萧景明?」我抬眼看他,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。
为了清清白白见他,我曾用金簪刺进山匪的身体,也曾以死相逼,撞向粗糙的石壁。
我说自己是长公主的儿媳,萧郡王的正妻,若我有失,他们必被夷九族。
当朝廷的铁骑踏平匪寨,我终于回到他身边时,才明白——
他在意的,不是我是否真的清白。
他在意的,是那些流言让他沦为笑柄。
可我有什么错?
萧景明一怔,随即怒意更盛:「那什么重要?」
我想躲开他的桎梏,却被他一把甩上床榻。
「今日在潇湘院,他们问你和花魁谁的滋味更好?我真是恨极了。不如今日就让我比较比较!」
他欺身压下来,粗暴地撕开我的衣衫,沉香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这气息曾让我安心,如今却只让我感到恶心。
我挣扎着推他,他却纹丝不动,眼里带着疯狂。
从前,他从不曾这样对我。
记得大婚那日,他掀开盖头时,我在喜烛的光影中微微发抖。
他便抱住我,轻声安慰:「别怕,我等你,等到你心甘情愿那天。」
他在桌案前的椅子上睡了一宿,清晨又割破手腕,将血滴在雪白的床褥上。
后来,他也总是顾惜我,尊重我。
可如今,一切都变了。
他竟因为旁人的一句话,就要如此羞辱我。
可我推不开他。
慌乱间,我扯下他腰间的玉佩,抓起床边的香炉,朝他额头砸去。
他偏头躲过,香炉擦过他的额角,留下一道血痕。
「沈知意,你想杀我?」他停下动作,眼里闪过震惊与不可置信。
我的手卸下力道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
「萧景明,我们和离吧。」
放过彼此。
他呆住片刻,随即怒吼:
「不可能!绝不和离!你便是死,也只能是我的娘子!」
要互相折磨到白头吗?
又是何必?
他整理好衣衫,摔门而出。
我瘫坐在床榻上,脸色苍白,手中紧攥着那枚玉佩。
这是爹娘的遗物,终于回到我手中。
我一遍遍擦拭着玉佩,几欲落泪。
爹,娘,女子在这世道,为何就这样难?
4
梦中昏昏沉沉,我仿佛回到了从前。
那年我十二岁,幽州沈宅突发大火,爹娘葬身火海。
临死前,娘亲将玉佩塞进我手中,拼死将我推入枯井。
她在对我哭喊什么,我却记不起她说了什么。
……
事后,公爹萧瑜闻讯赶来,将我带回府中。
他摸着我的头,语气温和:「阿意,今后,公主府就是你家。」
萧景明站在长公主身旁,一脸好奇地望着我,眼中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澈。
十三岁,萧景明和我争一块酥月斋的糕点,推搡间,我摔倒在地,膝盖红肿。
我咬着唇没哭,他却愣在原地,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却什么也没说。
第二日,他专程买来酥月斋各式糕点,别别扭扭地递给我:
「喏,都给你。」
之后,他常带我钻公主府的狗洞,偷偷溜出去逛灯会、赏春花。
那个狗洞成了我俩的秘密,也成了我在公主府最温暖的回忆。
十四岁,我的琴技大成,长公主命我在中秋宫宴上献艺。
萧景明拔剑舞于大殿之上,剑光如虹,惊艳了整个京城。
他心情低落时,常来听我弹琴。
有时他舞剑一曲,眉间的郁结便悄然散去,转而露出笑意。
十五岁,及笄礼后,公爹欲让他娶我。
长公主嫌我身份低微,萧景明却坚定地说:
「公爹曾有诺于旧友。君子一诺,重于泰山。今生我非阿意不娶。」
十六岁,我凤冠霞帔嫁给他。
那夜,他掀开盖头,喜烛的光映在他的眸中,温柔如水。
他搂着我,一遍遍低语:「阿意,今生,我定不负你。」
定不负你……
这句话曾是我最深的依靠,如今却成了最痛的讽刺。
十七岁,我被山匪掳去。
他随军前来,砍死一个个匪徒,血溅上他的铠甲,他如同索命罗刹。
他为我身上的伤涂上膏药,手指颤抖,眼中满是心疼。
可后来,他在军营、朝中、宴席上听到关于我的议论,一次次暴怒,揍得那些人鼻青脸肿。
他再回家时,砸掉了整间书房、卧房,眼中柔光散尽,只剩下狠厉的质问:
「他们可曾碰过你?」
「到底碰过没有?」
我哭喊着:「没有!没有!」
可他的背影依旧决绝,摔门而去,留下我独自面对满室狼藉。
婆母愈加苛责,让我跪在佛堂、殿前、院中;
我稍有服侍不周,她滚烫的茶水便泼向我;
训诫到气头上,她便让我抄一千遍佛经,抄不完不许吃饭……
萧景明没有为我求情。
他流连于烟花柳巷,任由长公主变本加厉地作践我。
好像这些苦都是我该受的。
那时我逃离匪窝,以为离开了炼狱。
谁知等待我的,却是下一个炼狱。
……
迷糊中,似乎有婢女进来传话:
「潇湘院前来索赔,说是今日郡王打坏了不少饰物。」
她的手抚上我额头,惊呼道:「王妃起了高热!」
「郡王也不在,快去禀报长公主。」
轻微的脚步声来来往往,我却跌入更深的昏睡,仿佛坠入无尽的黑暗,再也醒不过来。
5
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痛,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。
我猛然睁眼,只见一名婢女正用白绫死死勒住我的脖子。
我双手拼命卡进白绫与脖颈的间隙,用力向外扯,指尖几乎嵌入皮肉。
微弱的烛光中,长公主缓步走近,用护甲轻轻挑起我的下颌:
「好孩子,别挣扎了。你的命,用来保全公主府的清誉,是你的福分。」
她的声音温柔似水,却冷得刺骨。
我的流言让她在皇室颜面无存,她早已恨不得我去死。
我沙哑着嗓子嘶吼:「你不怕……不怕我公爹和夫君知道吗?」
她轻笑一声,云淡风轻,仿佛只是在碾死一只蝼蚁:
「驸马今日在太学当差,景明也去了军营。
「你不能和离,又不堪受辱,绝望之下,悬梁自尽,很是合理。」
另一名婢女制住我的双手,白绫贴着我的喉骨越收越紧,发出细微的摩擦声。
我的胸腔如被火炭灼烧,眼前渐渐模糊,命悬一线。
【砰——】
门被一脚踢开,月色如银,倾泻而入。
萧景明持剑冲了进来,剑光一闪,砍向两名婢女。
白绫骤然松开,新鲜的空气涌入我的胸腔,我剧烈咳嗽起来,捂住脖子大口喘息。
萧景明急切俯身,查看我脖颈上的勒痕,眼中满是心疼与愤怒。
长公主花容失色:「景明,你怎么回来了?」
「再不回来,等着明日给我娘子收尸吗?」他声音冷厉,如刀锋般刺人。
「她既入了匪窝,合该以死全节。」长公主语气冰冷,毫无波澜。
萧景明抓起手边的茶盏,狠狠摔在地上,碎渣四溅,落在我们身侧。
他气急嘶吼:「若阿意死了,我要整个公主府陪葬!」
「你!逆子!」长公主扬手一耳光打向萧景明。
他的脸被打偏,护甲在他脸上刮出一道血痕,鲜血缓缓渗出。
「今日本宫偏就要叫她死!她回府的第一天,就该自尽谢罪!
「堂堂长公主府,岂是你说陪葬就陪葬!
「来人,制住郡王,莫伤了他。」
长公主身后涌出一群护卫,萧景明挥剑迎上,与他们缠斗在一起。
可他单枪匹马,终究寡不敌众,被护卫们制住,动弹不得。
长公主一挥手,白绫再次勒了上来。
萧景明挣脱不了钳制,冲她哭吼:
「娘亲,饶了阿意吧!求你!她罪不至死!」
「公主,快住手!」公爹萧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
他大步踏入屋内,手中握着一支羽箭,箭头处插着一张信纸。
长公主愣住:「你们今日都有差事,怎么接连回来了?」
萧瑜将信纸递给她:「我正在太学安排科考,这支羽箭突然射进来,钉在我身旁的柱子上。」
长公主接过信纸,读出声:「长公主欲杀沈知意,速归!」
她脸色骤变,快步走向萧景明,从他怀中掏出一张相同的信纸。
萧瑜挥退护卫,语气沉稳:「阿意无错,公主别再执意杀她。
「况且今日之事,显然已有人知晓。
「你若再执意赐死阿意,公主府难脱干系。」
长公主走到我面前,两指捏住我的下颌,目光如刀:
「告诉本宫,谁是你在暗处的同谋?」
「什么同谋?」我抬眼与她对视,眼中毫无畏惧。
她死死盯着我,试图从我眼中看出一丝破绽。
萧景明走过来,挡在我身前:「行了,阿意受了惊吓,让她先歇下。」
6
婆母和公爹带着护卫婢女们离开了房间。
萧景明的手抚上我的额头,眉头紧皱:「还在发高热。」
我偏过头,避开他的触碰。
他微微一怔,随即紧紧抱住我,嗓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:
「阿意,今日在军营,我收到信纸,说你要死了。
「回来的路上,我快马加鞭,只恨不能更快。
「一路我都在想,如果来不及救你,该怎么办?
「今后我们好好过,只要你还活着就好。」
我麻木地任由他抱着,心中却一片冰凉。
那时,我刚从山匪窝里回来,他也曾这样抱着我,说只要我活着就好。
可后来,流言蜚语如雪花般纷至沓来,一片片压上他的心头。
他终究是在意的。
他想要我活着是真,想要我爱他是真。
可他也想要我从未落入山匪手中、名声清白如初,这也是真。
过几日,待他从我险些丧命的恐惧中缓过来,他又会对我百般羞辱,冷眼相待。
「抱够了没有?可以放开了吗?」我冷冷开口,推开他的怀抱。
他神色一僵,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意:「我才救了你的命,你还怨我?」
「可要我命的是你娘亲。」我直视他的眼睛。
他被我的话刺到,脸色骤变:
「沈知意,你若不收起性子,惹怒了我,日后公主府谁还护着你?学不会乖顺,你性命难保!」
我轻笑一声,眼中满是讥讽:「所以,我们还是放过彼此吧。」
这公主府,我万万不能再待下去了。
夜深人静,萧景明在我肩头沉沉睡去。
我轻轻将他放上枕头,确认他已昏睡不醒——
他中了我的迷药。
我早知婆母有杀我之心,便在身边备好迷药,只为在危机中为自己求一线生机。
我打翻妆台上的铜镜,外厢的婢女听到声响,轻声问道:
「郡王,王妃,可是出了什么事?」
「桃红,你进来。」我低声唤道。
她推门而入,正欲查看情况。
躲在门后的我,举起花瓶,狠狠砸向她后脑。
她闷哼一声,软软倒下。
我迅速捂住她的口鼻,补上迷药,确保她一时半刻不会醒来。
随后,我与她互换了衣衫,趁外厢无人注意,悄悄溜出房间。
穿着婢女的衣服,我低头快步穿过长廊,雨水打在屋檐上,发出密集的声响。
天上下起大雨,夜色如墨,掩盖了我的身影。
我逢人就躲,穿过公主府的庭院,终于找到了那个只有萧景明和我知道的狗洞。
公主府护卫森严,从正门出去必会被盯上。
唯有这个狗洞,是我唯一的生路。
我拨开茂密的草丛,狗洞前后一片泥泞。
我蹲下身,毫不犹豫地钻过狗洞。
爬出狗洞的那一刻,我深吸一口气,任由雨水冲刷着我的脸庞。
前方是未知的自由,身后是囚笼般的公主府。
我站起身,抹去脸上的雨水,迈步走向黑暗中的远方。
7
潇湘院,侧门里探出一张涂着厚粉的脸。
老鸨打量着浑身泥泞的我,眉头微皱:「找谁?」
「潇湘院主,江寒砚。」
她冲我摆手,语气冷淡:「院主不见生客。」
说完,就要关门她赶我走。
「等等,」我急忙叫住她,「劳烦通报一声,就说我能复原他的残谱。」
她犹疑片刻,上下打量我几眼,终于点头:「那你跟我来。」
穿过曲折的回廊,我被带到院主厢房。
江寒砚坐在珠帘之后,「嗖」地打开折扇:
「我说过,修复残谱之事,你很快会愿意。」
我蒙着面纱,但并不惊讶他能猜出我的身份:
「江院主久等了。沈知意特地前来,谢过江院主救命之恩。」
「哦?怎么说?」他语气淡淡,带着一丝玩味。
「给驸马爷萧瑜和郡王萧景明的羽箭,是江院主送的。」
下午昏睡时,我依稀听到潇湘院来人索赔今日损失。
能得知公主要动手,又有眼线能深入军营、皇城之人,非他莫属。
京城只有我能修复贵妃想要的残谱。
因此,江寒砚有理由想要我活。
若是别的公主府敌对势力,估计会任由我被勒死,留了证据参给皇上,借此扳倒公主府。
珠帘后,江寒砚轻挥折扇,并不答话。
良久后,他抬臂掀开玉帘,湘绣云纹的衣摆扫过珠帘。
他唇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:
「和聪明人打交道,舒服。」
「江院主,我能为你修复残谱,但我有个条件。」
「说来听听?」
「用已死之人,伪造出我假死之象。」
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
天地之大,长公主和萧景明若要寻我,我又能逃往何处?
我要和离,求助公爹,公爹也不允许。
想要清净安度余年,我必须以假死脱身。
以此断了长公主杀我之心,绝了萧景明寻我之念,全了公主府数年清誉。
然而想要假死,还不露馅,我势单力薄,做起来何其困难。
来过潇湘院一次,我能察觉,这里看似是青楼,实则背后势力复杂。
江寒砚此人,深不可测。
我做不到的,他能帮我做到。
他不紧不慢站到我面前,距我有点近,带来一阵清气:
「长公主天皇贵胄,你我一介草民。帮你骗她?我为何要螳臂当车?」
「江院主,我知你数年来苦心修复残谱,是因为贵妃想要这谱子。如今修复残谱的机会就在眼前。帮我假死脱身,长公主怎么会知道是你?对你来说,这买卖稳赚不赔。」
他哼笑,寒冷的眸里擒了一丝温度:
「是你稳赚不赔,阿苑。」
阿苑?
这是我的闺名。
他如何会知道?
只有幼年时,爹娘曾这样唤我。
到了公主府后,我怕想起往事伤神,不曾提过这个称呼。
爹娘已经离世,这世上,应该没人还知道我这个闺名。
「你……你如何知道……?你是谁……?」
他离我太过近了,松针清气扑在我鼻尖。
他抬手,粗粝的指节带着冷意,蹭过我脸颊。
我想躲过,震惊在他唤我闺名之事里,没有躲。
在我有所反应前,他已收回手:「脸脏了。」
他向我展示指尖的泥泞,从我脸上抹下来的:
「我助你金蝉脱壳。你修复残谱,就住在潇湘院。」
「成交!残谱一修复,我就离开。」
天大地大,到时候我以新的身份,隐姓埋名、安稳度日。
是我看错了?他眼神有瞬间的黯淡:
「残谱若是那么容易复原,我岂会大费周章找你?
「复原不出残谱,你便永远别走。
「你累了,先睡吧。」
我确实累了,今日中暑、高热、白绫、淋雨、饥饿和恐惧……
撑到现在,已是体力不支。
疲惫感后知后觉涌来。
他话毕,我便眼前一黑,晕了过去。
8
窗棂外竹影摇曳,雨水裹着惊雷,渗进我的梦里。
不知昏沉了多久,我又梦到十二岁那场大火。
空气里都是焦糊的血腥味,火舌舔舐着一切。
屋梁轰然坠落,娘亲被砸中,却仍死死护着怀里的我。
她忍着疼跌跌撞撞将我带到枯井,将冰凉的玉佩塞进我掌心。
她罗裙染血,声似杜鹃啼血,凄厉而绝望——
以前许多次的梦里,我总听不清她的哭喊。
但这一次,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:
「阿苑,不要报仇,让阿砚也不要报仇。娘只要你们好好活着。」
她说完,转身往回跑,抱住已昏迷的阿爹。
我掉入枯井的瞬间,他们的身影被火海彻底吞没。
……
可是娘亲,阿砚是谁啊?
还有报仇?报什么仇啊?
梦境的镜面骤然扭曲,火海如镜面般碎裂,转而变成一处隐秘的院落。
娘牵着我的手,在院子里轻声叮嘱我什么。
书房里,似乎有个男孩背对着我,端坐在桌案前,爹似乎在教他拨弄算盘。
我悄悄走进书房,透过门缝,那男孩也要回过头来。
我几乎要看清他的脸——
画面又一次碎裂。
我猛然惊醒,喘着粗气,头疼欲裂,却怎么也睁不开眼。
迷糊中,依稀感觉有人托起我的手腕,替我把脉。
治高热的汤药被灌入我口中,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。
沾湿的素帕贴在我滚烫的额间,带来一丝清凉。
那人用修长的手指摁住素帕。
被衾间残留的熏香若有若无往鼻腔里钻。
夜色退去,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。
只听那人叹息一声:
「阿苑,你明明说过,要做一把为我复仇的刀。」
是江寒砚。
他似乎已在床边坐了很久。
他撤去压着素帕的手,起身吹熄蜡烛,关门离开。
我睁开眼帘——
只瞥见他鸭青色衣襟的一角,消失在门缝之外。
9
暴雨一直未停。
护城河的水位不断上涨,漫过部分屋宅的地基。
我高热退去后,躺在床上,一边恢复元气,一边研究残谱。
江寒砚一日不见人影。
直到第二日晚上,他才推门而入,身上带着深重的夜露:
「与你身形相似的死囚已经找到,你且告诉我身上伤痕、印记。」
看来他在京城各大狱也有暗线。
而谋划我假死之事,已有眉目。
现在,只需将我身上的疤痕,也复刻到那死囚身上。
我撩起衣衫,展示身上各处伤痕。
他一一在纸上描摹,脸越来越黑:
「你真厉害,短短几年,就能把自己搞得浑身是伤。」
描摹结束,他甩下笔起身。
我却分明看到他的耳后根微微泛红。
他正要推门而出时,我忽然开口:
「幼时,你亲近的人唤你什么?可是阿砚?」
他握住门角的手指霎时绷紧:
「和你有什么干系?」
……
我几日里不敢出门,却能听到楼外兵马喧嚣。
听说公主府在全城搜人。
萧郡王为寻丢失的王妃,搅得京城鸡犬不宁。
屋外回廊里,有潇湘院的欢客们抱怨:
「长公主还封锁了城门。我想出城也不方便。」
「听说是郡王妃跑了。她被山匪侮辱过,如今怕是得了失心疯,四处惹事。」
「科考在即,不能出城就不出城,王兄也消停些,莫要再去那城外庄子里的小娘子那儿。」
看来,今年要参加科考的学子们,也为我出逃之事受累了。
我只专心修复残谱。
这曲谱哪怕只剩一半,也实在精妙绝伦,令人叹服!
难怪江寒砚说它是绝世残谱。
曲谱的另一半,不知为何被毁了。
要复原此谱,实非易事。
音律节拍,需一一推敲,得费心费力,耗费时间。
甚至有几行音符,我完全猜不透作曲者用意。
复原出几处音符后,剩余部分,我深感无力——
或许,我也无法复原此谱。
为何江寒砚一定要让我复原此谱?
他似乎早就认识我,却始终不肯多说。
若是我不能完成,难道要一辈子待在潇湘院吗?
正思虑间,外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。
官兵闯进了潇湘院:
「长公主府有令,京城挨户搜查,每一间屋子都不要放过,仔细搜!」
外院的房门被一一踢开,尖叫声不绝于耳。
外院搜完,官兵们就要进来内院。
老鸨拦住了他们,语气中带着几分讨好:
「官爷们,内院都是潇湘院的倌人,从不让外人进,就算了吧。」
「长公主之令,谁敢阻拦?」
内院大门被踢开,搜查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——
我屏住呼吸,心跳如鼓,手指紧紧攥住残谱。
就在这时,外院传来一声高喊:
「头儿,郡王妃找到了!淹死在护城河里了!长公主令我们收兵!」
【萧景明视角】
清晨醒来,阿意不见了。
我翻遍整座公主府,却找不到她。
想来她是迷晕了我,又迷晕婢女,换了衣服,逃了出去。
我问大门护卫:「可看见王妃昨夜去了哪儿?」
他们皆摇头,说王妃未曾出门。
一定是那个狗洞,那个只有我俩知道的狗洞。
她从那儿逃出去的。
我蹲下身,拨开茂密的草丛,果然有被扒拉开又复原的痕迹。
我心慌极了。
阿意她,怎么会想逃走呢?
是因为我待她不好吗?
是因为母亲要杀她吗?
在我终于决定要重新好好待她、护她时,她为何就逃走了呢?
母亲下令封锁全城,挨户搜查。
我疯了般,率领官兵冲上街头。
大雨透过铠甲,浇湿内衬衣物。
积聚的雨水没过马脚背。
阿意,我晚了半夜,你会不会已经出城去了?
可天涯海角,无论你去了哪儿,我定会将你追回。
……
连夜暴雨,护城河水退去后,一具女尸被冲上来。
前来禀报的人说:
「女尸面部身形皆被泡发,看不清楚。
「但她身着公主府婢女衣物,基本可以确定是郡王妃。」
我踉跄上马,冲去护城河边。
百姓围着那具女尸,我跌跌撞撞冲进人群。
走进的瞬间,我几乎不敢看她——
若这真的是她……
若这真的是她……
我强迫自己低头看去。
身形一致,头发长度一致,衣服一致。
我掀开她衣衫,被山匪弄伤的疤痕,一模一样。
我掀开她衣袖,那腕间伤痕也在——
是十四岁那年,我舞剑时,剑不小心脱手,伤了她而留下的。
真的是阿意?
可是她怎么会死呢?
父亲赶来,拍了拍我的肩。
我冲他喊:
「阿意逃过了大火、山匪、白绫,一场暴雨而已,她怎么会逃不过?
「我不相信!这不是她!」
阿意生命力顽强,不可能就这样死去!
这不能是她的结局!
父亲看着我,说得意味深长:
「也许这一次,她已没了求生意志。」
我霎时间泄了气。
是我伤她至深,她不愿再活了吗?
我脸上湿透了,水滴接连滑落,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。
又有人半跪到身前禀报:
「驸马,郡王,这是刚从河道里打捞出的,想必是郡王妃的。」
那是她父母留给她的玉佩!
成亲之时,她将它送给了我。
是她父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。
我知道这对她有多珍贵。
我颤抖着手,将玉佩抢过来,一遍又一遍擦掉泥水。
这真的是阿意。
我真的……永远失去她了。
大雨滂沱,我终于在雨中嚎啕大哭。
……
母亲命人殓了尸,送回公主府:
「沈知意已死,公主府名节保住了。」
她没有一丝悲痛,在乎的只有名节!
我怒气攻心,砸了公主府主殿。
在母亲的斥责声里,我浑浑噩噩回到院中。
我数日闭门不出,看着她种的花草,她布置的卧房,她的木琴。
自虐般回想她的点点滴滴。
她娇滴滴地喊:「夫君。」
她谱了新曲,最先弹给我听。
她摘了红梅,插进玉瓷花瓶里。
后来,她哭喊:「我有什么错?」
她摔了木琴:「你为何日日去青楼厮混?」
她冷漠地说:「和离吧!」
阿意啊!
我说过此生定不负你!
可我终究最后对不住你!
我什么都不想要了,只想要你活过来。
……
阿意葬礼之后,再无人对我议论纷纷。
京城里,那些关于她失身于山匪的流言,全都息了。
陛下赐下牌坊,褒奖阿意为贞洁烈女。
文官赞誉她以死全节。
公主府一时成为贵族表率。
我曾怪她污了名节,如今她名节保全。
我却没有一点快乐。
她死了,这一切还有什么要紧?
我之前为何那么蠢?
为了虚名,羞辱她,伤得她体无完肤?
她被河水吞没之时,在想什么呢?
一定还在恨我吧!
复原残谱的进度很慢。
有时一日只能凑出一个音符,然后我就再无思绪。
又一次被卡住后,我烦躁放下曲谱,想去院内走走。
我住在潇湘院内院,外人进不来。
内院里出入的都是潇湘院的倌人们。
她们不在外院接客时,会在内院教坊修习唱曲、作诗、弹琴等技艺。
她们认识我的可能性极小。
但我还是裹紧头巾,打了结实的节,穿上看不出身形的披风。
行至凉亭,有倌人的哭声传来。
我认得她,是花魁。
我躲入身旁的假山。
花魁冲身旁的江寒砚哭求:「快一月了,萧郡王再没有来过潇湘院。
「能不能放我去趟公主府,我去看一次他,他就会想起我。」
江寒砚将手中鱼食扔进水池,并不看她:
「他不过逢场作戏,你也当真?」
江寒砚不怒自威,花魁跪下身去:
「院主,萧郡王与旁人不同!
「他夜夜包下天字号雅间,却只点一壶醉天仙。
「他爱重我,从不碰我。
「只要让他想起我,假以时日,他必定为我赎身,纳我入府!」
江寒砚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:
「你可曾想过,他不碰你,爱重的不是你,而是郡王妃。」
花魁讶然,抬头用含泪的眸子望向他:
「怎么可能?他若爱重王妃,为何会夜夜都来我这儿?」
江寒砚不欲再言,将手中鱼食全数撒入池中:
「你梳洗一番,让老鸨带你接别的客。
「记住,风月场最忌真心。」
江寒砚抬脚走出凉亭,还未走出几步,花魁就冲他喊:
「院主也在风月场,为何却要动真心?」
江寒砚脚步顿住,那一刻他似乎动了杀心。
我屏住呼吸。
花魁继续自顾自说:
「旁人不知,我跟着院主的时日最长,我怎么会不知?
「院主书房从不许人进入,是因为里面挂着一幅美人图,一挂就是几年。
「院主日日看那美人图,何尝不是动了真心!」
江寒砚面色阴寒,手指卡上她的脖颈:
「不该你管的事,不要妄议。否则性命难保。」
花魁双眸翻白之际,江寒砚放开了她。
她瘫软在地,咳出眼泪。
江寒砚的书房从不许人进入?
想必其中藏了不少秘密?
我的梦中,娘说不要复仇,是不要向谁复仇?
难道当年家宅失火,是有人暗中加害?
既然他认识我,这些问题的答案,会在他的书房里吗?
……
江寒砚和花魁离开后,我走回我的卧房。
刚打开门——
「去哪儿了?」江寒砚正坐在桌旁。
他眸色冰冷,直勾勾盯着我。
「我闷了太久,出去走走。」
我脱掉披风,摘掉头巾。
「我以为你偷溜走了。毕竟你假死之事,已成定局。」
「我怎么会?我许诺了你,要复原残谱后才走。」
我坐上他身旁的座椅,倒了一杯酒饮尽。
他摇摇头:「你的诺言,都是说了就忘,不可当真。」
我为他斟酒:「潇湘院的醉天仙,闻名于世。我还从不曾饮过,今日一醉方休,如何?」
他注视我片刻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我又为他斟满酒:
「最近频繁做梦,梦中你还是个男孩,我唤你为阿砚。
「原本我不认识你,现在却意识到,似乎我们幼年就相熟?」
拼凑所有梦境,我得出结论:
我遗失了一段记忆。
「 岁那年,家宅失火,房梁砸下,虽然娘亲为我挡下,我的头仍受到冲击。
「自那以后,我可能忘了一些事。」
他听我讲起往事,神色恍然:
「你的头被砸过?难怪会失忆。」
「梦中我爹在桌案前教你,他可是在传授你经商之道?」
「嗯。沈老爷是幽州富商。我从幽州来,成为京城首富,是因受过他栽培。」
风带着夏日的燥意,透过窗棂吹进来。
原来他是爹爹的徒弟!
「那……」我正欲再问,江寒砚倒在了桌上。
醉了?
他浸染商场多年,竟然是三杯倒?
我还没有下迷药呢。
我从他身上搜出钥匙,绕过书房守卫,悄悄溜进他的书房。
环顾四周,书房布置奢华,但并无特别之处。
四面墙上空无一物,并没有花魁口中那幅图。
显然,重要东西是藏起来了。
他是爹爹的徒弟。
而爹爹最擅长在账房内设置暗阁。
那么,这书房里一定也有类似的机关。
我轻轻触碰房内的每一件物品,书、花瓶、玉器……都不是机关。
直到我的目光扫过书架上的烛台,心中一动。
那烛台和我幼时家中的一模一样。
我伸手握住烛台,慢慢拧转。
转到第三圈时,听到一声清脆的【当!】响。
靠墙的两排书架缓缓分开,露出了暗阁的入口。
我走进暗阁,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。
墙上赫然挂着一幅美人图。
画中女子,身着天水碧纱衣,倚栏而笑,分明是勾栏做派!
江寒砚的心上人,是个青楼女子?
我仔细端详那女子的面容,觉得有些熟悉。
不对!
她身上的衣服,是二十年前流行的勾栏样式。
那时,江寒砚还未出生。
我低头看向桌案,在凹槽处找到一个檀木匣。
木匣上了锁。
我用江寒砚身上偷来的钥匙一一尝试。
最后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锁。
匣子里的内容让我震惊不已:
里面装满了官员们的喜好、贪腐证据以及私下勾当……
江寒砚竟然在暗中收集这些官员的黑料!
江寒砚明面上经营青楼,实际上倌人们却在为他打探官场内幕!
毕竟再守口如瓶的男人,也最易在欢场里吐真言。
江寒砚在筹谋什么?
匣子最底层,还藏着一轴画卷。
我取出,缓缓展开。
画中的女童梳着双环垂髻,正望着身前的垂丝海棠:
这竟是幼年,在沈宅赏花的我!
卷轴边缘起了毛边,显然,画的主人曾多次取出观看。
「好看么?」温热的吐息擦过耳垂,江寒砚蓦地出现在我身后。
「啊!」我惊得踉跄后退,撞翻了桌上的砚台。
转头看向他,那双冷峻的眉眼让我心头一震——
这眉眼,很像某个人。
我的腿磕在椅子上,红肿一片。
他扶我坐好,单膝跪在我面前,要为我涂膏药,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。
我本想阻拦:「我自己来。」
他轻拍开我的手,一手握住我的腿,一手往肿处抹药。
药膏的凉意渗入皮肤,疼痛稍缓。
他将檀木匣推到我身前。
一份宣纸摆在我面前,宣纸上的字迹如刀锋般刺入我的眼帘。
长公主暗卫首领的罪状,一字一句,揭开我沈家的血案。
「去年,公主府暗卫首领迷上了我院里的清倌人白绾绾。」他声音带着一丝冷意,「酒醉之时,他被套出真相:当年幽州沈家大火,是长公主指使他做的。」
我的手指微微颤抖,脑海中浮现出那场大火。
火光冲天,沈家十余口人无一幸免。只有我躲入枯井,侥幸逃生。
「长公主……我的婆母?」我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,「当年沈家大火,竟是她一手策划?我爹娘……是被她害死的?」
而我毫不知情,竟嫁给了灭门仇人之子。
我的声音几乎破碎:「酒醉时说的话,如何信得?」
他盯着我:「酒里有吐真剂,他撒不得谎。」
青楼里的手段,我自然清楚。
可这一切,为何如此残酷?
公爹萧瑜,不是我爹的旧友吗?
「长公主与我沈家,究竟有何深仇大恨?」
「暗卫首领不清楚缘由。」他顿了顿,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,「但你在梦中,可有记起,每次你见我时,总在一个隐秘的院落。我既是你爹娘的徒弟,他们为何从不让我见生人?」
我猛地看向他,心中隐隐有了猜测:「你的身世……与这一切有关?」
他点头,目光深邃:
「这只是我的猜测,但我幼时从未住在沈家。或许我的身世,正是长公主灭沈家的原因。」
我几欲落泪,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:「你究竟是谁?」
他继续说:「我说了,你就敢信吗?你一定知道真相。复原那份残谱,或许你会记起一切。」
「残谱?」我喃喃重复,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片段,「我总觉得那份残谱熟悉……我见过它?」
「应当是见过。」他的语气笃定。
想起,我想起去年长公主执意陪我回幽州祭祖的场景。
「难怪长公主非要陪我回幽州。
「她对我的事向来漠不关心,那次她坚决要去,应当是还有什么筹谋!」
他冷笑一声:「那次回京城途中,你们路遇山匪,她为了马车跑得更快,直接将你踢了下去?」
我点头。
他语气里带着讽刺:「她如此德性,你早不知晓?这些年,你是失忆,还是失心疯?为了萧景明,你竟也肯忍受她做你婆母?」
不知为何,他突然生气了。
我无言以对,心中苦涩。
他见状,语气稍缓,将另一份宣纸放在我面前。
「这是来潇湘院寻欢的今科举子罪状。」他淡淡道,「你公爹萧瑜,当今驸马,卷入了科考舞弊案。」
我拿起宣纸,心中震惊。
「萧瑜的门生李怀素,是这次舞弊案主谋」他继续说道,「但他从不逛潇湘院。
「他与你公爹萧瑜交往甚密,你知道他的喜好。
「你为他编一曲词谱,教会白绾绾,将他引来。白绾绾自会拿到他科考舞弊的证词。」
我攥紧了手中宣纸,心中渐渐明晰。
江寒砚的目标,是对付公主府。
而我,正可以借此机会,为沈家讨回公道。
「好。」我抬起头,目光坚定,「我会帮你。」
他微微颔首,眼中闪过一丝赞许。
我们仿佛心照不宣。
仿佛多年之前,我们之间也有过这样的默契。
风卷起落叶,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摆布的沈家孤女。
我将亲手揭开真相,为沈家讨回血债。
针对李怀素,投其所好作出词曲,这件事比复原残谱容易多了。
李大人乃是寒门学子,心有鸿鹄之志,无奈没有背景,多年郁郁不得志,后幸得公爹赏识,才官拜四品。
能勾住他心神的词曲,在潇湘院这样的青楼,确实难见。
我为他作了一曲【鹤冲天】。
江寒砚将白绾绾带到我卧房学曲。
白绾绾琴艺还算高超,京城里能排进前五。
但她弹曲时,琴音里魅惑有余,风骨不足。
我便对她倾囊相授。
我将这些年对琴艺的理解,和在院外的见闻,全都讲给她听。
渐渐她弹奏的曲调里,有了孤高之气。
……
潇湘院外院,白绾绾端坐于珠帘之后,指尖轻抚琴弦,一曲【鹤冲天】如清泉流淌。
又如孤鹤振翅,直冲云霄。
我头巾遮面,披风裹身,在她厢房的暗室,聆听她的演奏。
如此,若她的演奏有瑕疵,第二天我便提醒她改进,以此精进琴技。
第一日,这曲子引来无数风流雅士,李怀素没有来。
第二日,【鹤冲天】名满京城,李怀素没有来。
第三日,京城其他青楼乐坊不少人效仿【鹤冲天】,但弹奏都不如白绾绾,李怀素还是没有来。
……
直到第十日,李怀素的马车停在了潇湘院门口。
琴音如檐前急雨。
李怀素的目光穿过珠帘,落在了白绾绾身上。
他盯着珠帘里演奏的清倌人,虽看不清她面容,但眼中已写满惊艳。
一曲毕,又一曲。
白绾绾收琴时,他意犹未尽,起身要走向珠帘。
然而,就在此时,萧景明却疾步闯进潇湘院。
萧景明冲上厢房:「阿意,这分明是阿意的琴音!」
他试图扯开珠帘,却被潇湘院的护卫拦住:
「萧郡王,莫要打扰白绾绾弹琴。」
萧景明却毫不理会,一脚踢开护卫:「什么白绾绾?这一定是阿意!」
他粗暴地一把扯下珠帘,碎玉迸溅。
白绾绾身影显露无遗。
她朱红唇,秋水眸,青葱指尖正停在琴弦之上。
萧景明双眸里的星光,瞬间散尽,跌跌撞撞往后退。
李怀素的双眸里,却似瞬间点亮了一团火。
萧景明跌坐在地,喃喃:「怎么可能?」
花魁娘子闻声赶来,赤足轻踏,扶住他的胳膊,声音娇媚:
「郡王终于来了,这些时日,想得妾身好苦!」
萧景明毫不留情地推开她,声音冰冷:「滚!」
他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。
花魁还想再扑向他。
萧景明嫌恶地躲开:「再敢缠着我,让你见不到明日的朝阳!」
花魁娘子泪眼婆娑,啼哭声在厢房回荡。
而李怀素仿佛置身事外,他的目光始终停在白绾绾身上。
他双手作揖:「姑娘琴艺高超,李某佩服。」
白绾绾微微一笑,回礼道:「李大人过奖了。」
李怀素去了白绾绾厢房,琴音袅袅,烛光摇曳。
我站在暗室,心中波澜起伏。
李怀素已入局,萧景明地出现,虽出乎意料,却没有打乱我们的节奏。
李怀素连日来看白绾绾。
中了吐真剂的人会昏睡几个时辰。
但欢场里,如果使用得当,并不会被人察觉。
白绾绾拿到了李怀素的罪状。
江寒砚掌握了科考舞弊案的细节。
之后,白绾绾仍每日前来学艺:
「在沈姑娘的教授里,我修了琴心。我想多学一些,也将所学教给潇湘院的其他姐妹。」
我点了点头。
若能以技艺谋生,又何苦去卖身?
风月场上的女子,本就活得艰难。
技艺越高超,越能活得有尊严。
这日,白绾绾按我的指令,弹完一曲。
休息时,她起身,走到我身边,目光落在桌角的残谱上。
烛光照着她的侧脸,她的手指轻轻触碰到那纸叶。
「别碰!」我猛地出声,语调急促而严厉。
白绾绾吓了一跳,手指迅速缩回。
为什么别碰?我心中一阵恍惚。
因为……
深埋的记忆被猛然唤醒。
刹那间,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进我脑海,将我吞没。
十岁那年,我在爹爹的书房玩耍,无意间碰到了烛台。
烛光摇曳间,爹爹的暗阁被打开。
好奇心驱使下,我走了进去,东翻西找。
在书架最深处,我发现了一个木匣子。
匣中放着一份琴谱,名为【青玉案】。
我自幼习琴,见到如此精妙的曲谱,一时心痒难耐。
我照着琴谱,在暗阁弹奏起来。
一曲终了,娘亲却慌慌张张冲了进来。
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曲谱,语调急促而严厉:「别碰!」
她将曲谱收好,仅仅抓住我的胳膊,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:
「忘了这个曲谱!不许在任何人面前提起!不许在任何人面前弹奏!」
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。
说到激动处,她将我晃得头昏脑花:
「听到了吗,阿苑?旁人若知道这个曲谱,沈家恐有灭门之祸!」
「听到了,娘。」我怯怯地答应,心中却满是不解。
然而,画面流转,我来到了十一岁那年,幽州女学琴艺考核。
我一路过关斩将,杀入了最后一轮。
在往年女学考核,我总能夺得魁首。
但这年,与我争魁首的,是幽州刺史之女。
她弹的曲子是刺史重金聘请伶人谱写的。
那曲调华丽,令人叹服。
她的演奏赢得了满堂喝彩,眼看我就要败下阵来。
那一刻,我想起了暗阁里的【青玉案】。
年少无知,不知何为人心险恶。
少年心性,好胜心切。
我早已将母亲的叮嘱抛诸脑后。
我坐在琴前,指尖轻抚琴弦,弹了那曲【青玉案】。
我赢了。
那年女学比拼,我再次夺得魁首。
然而,我却未曾预料,那场胜利,竟真的为沈家招来灭顶之灾。
让沈家灭门的那场大火,我曾以为只是意外。
但此刻我才猛然意识到,这一切正是母亲所说的:
「这曲谱若是让旁人知道,沈家恐有灭门之祸!」
是我害了我爹娘!
是我害了沈家!
我不听话,所以受到了可怕的惩罚。
大火之后,我不敢再违抗母亲的遗言。
她让我忘了曲谱,我便真的忘了。
我不敢不听娘亲的话了。
娘亲说:「忘了曲谱!」、「别再提起!」、「不要报仇!好好活下去!」。
我全都一一照做。
我为何会失忆?
或许因为头部承受了横梁砸下来的外力,还因为我深重的愧悔——
那是十二岁的我,无法承受的痛。
……
「沈姑娘,你怎么了,怎么突然哭了?」
白绾绾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。
她眼中满是关切,手指轻轻搭在我的肩上。
我抹去脸上的泪水,推开她的手,拿起那份残谱。
这就是那首暗阁中的【青玉案】。
难怪我总觉得它如此熟悉。
我曾弹奏过它两次:一次在我爹的书房暗阁,一次在幽州女学琴艺比拼。
今日,我终于记起了它。
我深吸一口气,将记忆中的画面一一复原,笔尖在纸上飞快地书写。
最后一个音符填上时,江寒砚推门而入。
最后,我在曲谱上,为它写上名字:【青玉案】。
我将谱子递给他:
「快,将它送给贵妃。」
贵妃精通音律,这份曲谱一定会赢得她地青睐。
它会带给贵妃想要的圣宠。
贵妃也会成为我们复仇计划中的一环。
江寒砚接过曲谱,目光落在我脸上,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心疼。
他抬手,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:「阿苑,别哭。」
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绪,扑进他怀里,眼泪湿透他衣襟:
「我错了!爹娘,我错了啊!」
贵妃收到潇湘院进献的曲谱,惊为天人,日夜练习。
皇帝寿宴上,贵妃纤指轻拨,弹奏了一曲【青玉案】。
琴音婉转,歌喉清越,满座皆惊,圣心大悦。
当晚,皇帝随贵妃回了寝殿,宫里一片祥和。
然而,宴席之上,长公主听闻此曲,脸色骤变。
她探得这曲子是出自潇湘院,当夜便率兵赶来。
官兵将潇湘院团团围住,欢客们四散奔逃。
长公主一身锦衣,站在外院大堂,厉声喝斥:「潇湘院主何在?」
江寒砚等这一刻,已等了太久。
他从二楼栏杆处往下走,玄青色衣袍随风轻拂,步履从容。
他俯视长公主,墨色的眸子里有风暴翻涌。
长公主问:「江院主,你为何会有【青玉案】?」
江寒砚唇角微扬,笑意冷冽:
「七年前,长公主命暗卫放火烧毁沈家,但未曾想到,沈宅废墟之下,还剩了这半卷残谱。」
长公主脸色微变,声音陡然提高:
「灭了沈家?你竟敢血口喷人!你又是沈家什么人?竟会在废墟中翻找?」
江寒砚目光如刀,一字一顿,「我是沈家养在暗处的徒弟。公主不认得我,是因为当年沈知意在幽州演奏这【青玉案】后,沈氏夫妇便知会引来长公主,再不敢让我露面,也不敢再来见我。」
长公主嗤笑一声,眼中满是不屑:
「养在暗处?不敢见你?你与【青玉案】有何关系?值得如此大费周章?」
话未说完,她忽然顿住,死死盯着江寒砚的脸,声音里透出一丝惊恐:
「你为何……为何会如此像江州的那个人?」
躲在厢房暗阁的我,脑袋里灵光一闪。
江寒砚像谁?
我想起了他书房暗阁里那幅美人图。
图上那青楼女子的眉眼,与他如出一辙。
那女子身着二十年前的衣裙。
难道,那个青楼女子,是他的娘亲?
长公主声音快要破碎了:
「【青玉案】是那个人创作的,难道,你……也是那个人生的?」
江寒砚折扇一开:
「我确实出生在江州,本应姓萧,可我恨极了我那薄情的父亲,便改姓为江,是为纪念我的来处。」
话音未落,门口的花瓶骤然碎裂。
驸马爷萧瑜拨开护卫,踉跄走进院中。
他双腿发颤,指着江寒砚:「你……你可是芸娘的儿子?」
江寒砚冷冷一笑,眼中满是讥讽:「正是。我娘正是当年江州青楼的花魁,驸马爷你的第一任发妻,芸娘。」
原来他书房暗阁的那幅图上,正是他的娘亲,江州芸娘!
那他又为何会成为我爹的徒弟?
长公主如遭雷击。
驸马爷红了眼眶,声音哽咽:「芸娘她……她竟然生了我的儿子!」
江寒砚目光如冰,语气中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恨:「当年你进京赶考,娘亲不久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,拼死将我生下。
「沈家老爷曾在你遇难时救你一命,与你结为至交。他得知你的往事后,一次行商至江州,想着探望你的家眷,却发现我娘亲正在被长公主追杀!
「那年你高中状元,背弃发妻!娘亲只得将我托付给他,自己却命丧黄泉!」
驸马爷萧瑜身形摇晃,几乎站立不稳:「我何曾想过背弃她!我本打算,回江州接她入京,谁知她竟病死了……芸娘竟不是病死的!?」
他看着江寒砚,声音发抖:「砚儿,你既然活着,为何这么多年,不来找阿爹?」
江寒砚眼中满是讥诮:
「找你?娘亲身死才多久,你就入赘公主府。我如何敢信你?当年沈老爷也不敢信你!这些年你高官厚禄,风生水起!而我们却如履薄冰,一步走错,就是粉身碎骨!」
萧瑜无言以对,沉默良久,忽然转身,抬手狠狠扇了长公主一记耳光:
「毒妇!你竟伪造了芸娘病死的假象!」
长公主被打得踉跄后退,脸上浮现疯狂之色:
「驸马,本宫替你料理了麻烦,送了你锦绣前程,你应当感激本宫!」
萧瑜怒极反笑:「感激?你杀我发妻,又灭了我好友满门,竟还要我感激你?你害苦了我!我要与你和离!」
长公主听到和离,不可置信:「驸马,十多年了,本宫为你生了孩子,连公主府的护卫也任你调遣,本宫处处敬你爱你!你对本宫,就没有一点情义吗?」
「无需多言!明日早朝,我便向陛下参你。」
长公主闻言,忽然大笑起来,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:「驸马,本宫虽事事让着你,可你别忘记了,本宫仍是当朝最尊贵的长公主,皇帝的胞姐!」
她一挥手,护卫们立刻上前,将萧瑜制住:「驸马生了重病,近几月需在公主府静养,将他带走!」
萧瑜无力反抗,只得深深看了一眼江寒砚,随后被请上了马车。
长公主转身,护甲直指江寒砚:「江院主,难怪当年沈家会将你养在暗处,难怪【青玉案】在幽州出现后,暗卫追查无果!你以为蛰伏多年,如今成了这京城首富,便可亮明身份,与本宫叫板了吗?」
江寒砚神色淡然,唇角微扬,似笑非笑:
「长公主,贵妃的一曲【青玉案】,不仅冠绝皇城。今日之后,它还将传遍京城,乃至整个大雍朝。【青玉案】的故事已被写进奏折,呈给皇上,更已被编成童谣,全城传唱。」
他轻轻抬手,指尖抵在唇间,低声道:「嘘,听。」
潇湘院外,大街小巷,孩童们的歌声随风飘来:
「青玉案,芸娘怨,一曲断肠谁人怜,寒窗十载伴君读,一朝金榜断前缘。
「青玉案,芸娘怨,长公主府血染帘,稚子啼哭惊夜雨,江州沈家收孤燕。
「青玉案,芸娘怨,沈府火光映红天,一曲未终人已散,空余琴音绕梁间。
「青玉案,芸娘怨,夜夜幽魂抚琴弦,问君可记当年誓,明月犹在人不圆。」
童谣声声,如泣如诉,揭露了长公主的累累罪行。
长公主与官兵们脸色骤变,眼中满是惊恐与慌乱。
这童谣将会在大雍朝,传唱数十年,成为长公主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。
江寒砚立于院中,目光如炬:
「我自然知道,即便是京城首富,长公主要弄死我,也如同碾死一只蚂蚁。
「可即便身死,我也要洗尽江州芸娘和幽州沈家的冤屈!我要你的罪行天下皆知!
「今日,我不仅是向你亮明身份!更是向皇上,向天下亮明身份!
「我若有什么闪失,你猜皇上和百姓,会怀疑谁?」
长公主冷哼一声:「走着瞧。」
她恨恨地率众护卫离开。
围困的官兵离去后,潇湘院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。
欢客们久居京城,早已对官兵的围困见怪不怪。
越是深夜,青楼越是喧哗。
丝竹声、笑语声交织成一片。
江寒砚推门而入,手中提着一壶酒,神色沉郁。
他坐在桌旁,自顾自地倒了一杯,仰头饮尽,随后低声开口:
「我娘亲是江州第一美人,青楼花魁。当年,她的【青玉案】名动江州,引来无数文人墨客竞相追捧。萧瑜便是其中之一。
「他们相爱后,娘亲从良,他娶了她。
「萧瑜进京赶考时,娘亲把所有积蓄都给了他。生下我后,为了养活我,她不得不重操旧业,但是这回她做的清倌人。
「她苦苦等了两年,可等来地,却是萧瑜高中状元后的追杀!」
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,试图安抚他的情绪:「那时你还小。这些事,都是我爹娘告诉你的吗?」
他点头,目光有些恍然:「师父师娘将我藏起来,教我从商之道,只盼我日后有谋生技能。
「他们不愿我参加科考,告诫我远离京城。
「可有一日,他们忽然说,以后再也不来看我了,给了我钱财,让我离开幽州。
「我原以为他们不愿再养我了。可后来,沈家遭了大火,我赶去时,只找到【青玉案】半卷残谱。而你,已被萧瑜接走。」
我仿佛看到那个在焦土上忙乱翻找的男孩,想找到师父师母的尸骨,试图揭开那场大火的真相。
而那时,他也不过十二岁。
「阿砚,那你又如何知道大火是长公主所为,再追到京城来?」
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扳指,递给我:「我在沈家废墟上找到这个,但当时我不知道是谁的。
「我追到京城,是因为什么?你当真不知道?」
我怔怔看着他,心中隐隐有些不安。
他叹了口气,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苦涩:
「你是师父师娘唯一的血脉,我自然要尽力护你周全。
「更何况,幼年你常随爹娘来看我,你怜我身世凄惨,说要为我复仇,还说要……要……!」
他看着我的眼睛,忽然停住了,目光复杂地看着我,随后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:
「算了。你这个榆木脑袋!说过的话全忘了,没有一句能当真!」
我有些茫然,心中隐隐有些愧疚:
「十二岁之前地事,很多我确实忘了。以后或许会慢慢想起。
「你刚才说,我还说过什么?为何只说一半?」
他别过头去:「忘了,你就自己慢慢想起!」
随后,他举起扳指,岔开了话题:「后来开了潇湘院,接触了京城的各方势力。我才知道,这个扳指,是公主府暗卫的身份标志。」
我心中一震,低声问道:「阿砚,你为何不来寻我?你既知晓公主是我的仇人,为何不告诉我?」
他脸色骤然沉了下来,语气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:「我如何没有寻你?初到京城,我没有任何门路。公主府守卫森严,我仍然费尽心思,去见你了。你见到我,却转头就走,根本不想与我多言!」
「什么时候?」我有些慌乱,努力回想。
「公主府的家宴!我扮作饭馆送菜之人进府,去见过你!」他声音里带有几分愤懑。
我低下头:「对不起!我那时不记得你了。」
他不接受我的道歉:「你好极了!你失忆,偏偏忘记十二岁之前的事,偏偏忘记我!你为我折过花,又为萧景明折了!你为我织香囊,又为萧景明编剑穗!你明明幼时满眼都是我,后来又与萧景明情投意合了!」
我心中猛然一颤,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。
我以前,满眼都是江寒砚?
我想起他书房暗阁檀木匣里的画轴,那上面是幼年的我。
那我,岂不是负了他?
他的情绪似乎再也压抑不住,又倒了一杯酒,一饮而尽:「潇湘院的势力发展起来谈何容易!我无权无势,走到今日在京城立足,经历了多少艰辛!你可知我经历过什么?等我有能力知道这扳指是公主府暗卫的,也不过就在两年前!那时你在干什么?在和萧景明郎情妾意!你让我如何告诉你他是你仇人之子?你让我如何确定,你会相信我,而不是告发我?!」
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孤独,仿佛一个人背负了两份仇恨,在暗夜里独行了很久。
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,我却不在他身边。
「对不起,阿砚!对不起……」我红了眼眶,伸手握住他的手,声音哽咽,「今后我都陪着你!」
他任由我握着,沉默良久,终于开:
「这些年,我本有机会进宫面圣,可你也了解皇上性子。他与长公主一母同胞,感情极深。
「这两桩多年前的旧案,即便捅到他面前,他也会护着长公主,不会去查。
「所以,我要你修复这【青玉案】残谱,要贵妃在宫宴上演奏,当这曲子名动京城,要我娘亲和沈家的故事众人皆知。
「这样,皇上不得不查!但是皇帝一定不会重判,我们的复仇之路,才刚开始。」
他说完,又倒了一杯酒,饮尽后,很快醉倒在桌上。
我轻轻扶起他,将他安顿在床上,为他盖好被子,让他好好休息。
我坐在床边,看着他熟睡的侧脸,心中满是复杂的情感。
内院里传来争吵声,隐约能听出是花魁娘子与白绾绾的声音。
我披上披风,戴上头巾,循声走去。
行至水榭,就见花魁娘子气势汹汹,将白绾绾的的金丝琴掀翻在地。
她眼里满是怒火:
「白绾绾,你今日勾着这个官,明日勾着那个爷!欢客们都往你那儿跑,这花魁娘子的名头,不如你来当啊?」
白绾绾神色淡然,弯腰捡起地上的琴,轻声说:「我可没想过勾谁。」
她抱着琴,转身欲走,却被花魁娘子一把抓住轻纱衣袖。
「没想过勾谁,你的欢客还最多?你是在挑衅我吗?」
白绾绾将轻纱从她手中扯出:「没有挑衅你。」
花魁怒气更甚:「不就是最近提升了琴艺吗?院主为何单独让人教你?到底是谁在教你?」
「没有谁教我。」
「不说是吧?」花魁忽然伸手去抢她的琴,白绾绾紧紧护住。
拉扯间,花魁猛然用力,将白绾绾的琴狠狠扔进了远处的池水里。
「啊!我的琴!」白绾绾惊呼一声,瞬间脸色苍白。
琴是倌人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白绾绾顾不得许多,纵身跳入池中,试图捞回她的琴。
花魁娘子见状,似乎终于泄了愤,冷哼一声,转身离去。
然而,白绾绾并不会水。
她扑腾着捞到琴,却在水中挣扎,渐渐力竭,眼看就要被池水吞没!
我心中一紧,顾不得多想,纵身跳入池中,将她拖回岸边。
待上岸时,我浑身湿透,披风紧贴在身上,头巾也不知何时掉落。
白绾绾抱着湿漉漉的琴,低声提醒我:「沈姑娘,你的头巾掉了。」
我赶忙重新裹好头巾,心中隐隐有些不安。
她向我道了谢,便匆匆离去,换掉湿透的衣服。
我也转身往我的厢房走。
刚绕过假山,忽然一道身影挡在我面前。
是萧景明。
他嘴唇颤抖,眼中满是不可置信:
「阿意……!阿意,你还活着?」
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,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。
我心中一紧,下意识想绕开他,又下意识想告诉他认错人了。
但我确定,刚才他看到我的脸了。
我是砸晕他逃走?
还是求他装作没看见?
我正犹豫不决,他却猛然把我搂进怀里,力道之大,几乎让我喘不过气。
「我就知道,你不会死。我就知道!
「阿意,你还活着,太好了!真的……太好了!」
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肩头,即便我的衣衫已被池水浸透,那温热的触感依旧清晰。
「你为什么会来内院?」我低声问。
他抱得更紧了,声音沙哑:
「因为贵妃弹的那首【青玉案】!
「听说是自潇湘院复原了那残谱。我知那种难度的曲子,只可能由你复原。
「前些时日,我纵马路过潇湘院,听到的【鹤冲天】,也是你的手笔。
「虽然那时弹奏的人是白绾绾,但我今日在宫宴上想通了,一定是你教的!
「由此我确定,你一定在潇湘院!我便溜进来,试着寻你。」
我用力推开他:「然后呢?你要怎样?」
「我带你走。」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。
我直视他的眼:「去哪儿?公主府?让长公主再杀我一次吗?」
他错愕了,有一滴泪正从他高挺的鼻梁滑下:
「母亲不会再杀你!」说完,他自己又泄气了,低声补充:「我买个庄子安置你。」
看来他还不知府中变故。
我深吸一口气:
「萧景明,你可还听说了,【青玉案】是二十年前江州芸娘的绝唱?」
他皱眉问道:「江州芸娘?我爹的第一任娘子?」
「没错。长公主杀了芸娘,但漏掉了她的孩子。我爹救了那孩子,得到芸娘的【青玉案】,我当年在幽州弹奏了这曲,由此招来长公主,她为绝后患,又放大火,灭了我沈家满门。」
他目瞪口呆,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,良久才喃喃道:
「阿意,你在骗我吧?
「我才刚找到你,怎么我娘就成了你的灭门仇人?我娘她怎么会……?」
我继续说:「芸娘和你爹的孩子,就是江寒砚。」
「潇湘院主?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?」他站在原地,神情恍惚,「这不可能!」
「今日长公主听到【青玉案】,就匆忙来围了潇湘院,你不知道?
「满大街的童谣在唱着【青玉案】背后的故事,你没听到?
「驸马要和公主和离,你要不回府看看?」
他眸子里的亮光渐渐暗淡,嘴唇动了动,却终究没说出口。
「萧景明,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,我还活着的事,请你替我保密,我们就两清了。」
「谁要和你两清?!」他忽然吼道。
吼完,他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,背影落寞。
第二日,皇帝上朝。
路上,太监低声禀报:「陛下,【青玉案】已闻名京城,其背后的江州与幽州旧案,已成童谣,在百姓口中传唱。」
皇帝眉头微皱,不置一词。
朝堂之上,皇帝将有关「【青玉案】的奏折掷于岸上,目光扫过群臣,沉声道:
「此案牵涉甚广,众卿以为如何?」
群臣面面相觑,无人轻易开口。
最后,皇帝拍板:
「此案交由京兆府审理,务必查清真相。」
江寒砚得知消息,立刻向京兆府递上长公主罪状。
然而,京兆府却对他的证据百般挑剔:
「时间隔得久了,作证的人难免记错。
「这扳指是有烧痕,但随意找个暗卫,也可以弄出这痕迹。」
京兆府总以证据不足为由,迟迟未提审长公主。
江寒砚再去问时,京兆府的官员对他爱搭不理,态度敷衍。
「京兆府的态度,必是皇帝授意。他不过是想拖长时间,最后轻判轻罚。到时,童谣也换了新的,百姓们忘了这事。他们便可糊弄过去。」
「我早料到会是如此,」江寒砚走入暗阁,取出那只檀木匣:「多年筹谋,这些罪状,该派上用场了。」
当天,潇湘院迎来了一位贵客——
当朝贵妃。
我坐在暗阁,屏息凝神。
她坐进江寒砚的书房,语气冷冽:
「江寒砚,你竟敢利用本宫!送本宫【青玉案】,逼迫皇上为你审案!」
若她真的生气,便不会亲自来潇湘院。
江寒砚从容行礼,语气恭敬:「贵妃娘娘息怒。【青玉案】是草民送给娘娘的投名状。」
贵妃与皇帝是少年夫妻,她也是当今太子的生母。
长公主为了讨好皇帝,时常为他送上美人。
受长公主挑唆,皇帝已有改立太子之意。
贵妃年岁渐长,色衰爱驰,唯恐新人胜过旧人,更怕太子地位难保。
【青玉案】让长公主吃了大亏,贵妃心中更多的是快意。
江寒砚继续说:
「草民送上【青玉案】,娘娘提前不知情,皇帝若有怨气,只会怪罪草民。
「而草民如今已完全与长公主敌对,再无后路可退,娘娘大可放心信任草民。」
他向贵妃双手奉上一叠罪状:
「驸马的得意门生李怀素,参与了科考舞弊案。此案若揭,必能动摇长公主的根基。」
贵妃接过罪状,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:「天助我也!」
她与江寒砚一番筹谋,达成同盟。
临走前,她突然转身,对着暗阁方向说:「出来吧!我知道你还活着,沈知意。」
我从暗阁走出,向她行礼。
她摆摆手,语气中带着几分欣赏:
「本宫精通音律,整个京城,能复原出【青玉案】的,非你莫属。」
她将【青玉案】的曲谱递给我:
「皇上听了这曲子,被逼无奈,不得不审长公主。若是他再听这曲,只怕会雷霆震怒。它于我已无用,就还你保管吧。」
我双手接过曲谱,深深一礼:「谢贵妃娘娘。」
贵妃微微颔首,转身离去。
京兆府接连一月都未开审,潇湘院却突然迎来一场风波。
巡防营的官兵涌入潇湘院。
统领高举玉牌:「有人举报潇湘院私藏甲兵。我等特来搜查!」
描金酒壶在地上摔得粉碎,帷幔珠帘被官兵的刀剑挑落,厢房的大门被一间间踢破。
倌人和欢客纷纷尖叫逃窜,场面一片混乱。
他们并不是真的搜查,更像是专门来破坏。
潇湘院的器物一件件被砸碎。
江寒砚的眼线匆匆来报,此次巡防营前来生事的背后,是长公主在操纵。
与江寒砚平日交好的官员,因忌惮长公主,不敢出面维护。
白绾绾在内院急得团团转:「院主,我去请贵妃和太子!他们定能保住潇湘院!」
我拦住她:「贵妃受【青玉案】连累,正遭皇帝猜忌,此次不宜出面。」
江寒砚同意:「潇湘院被砸事小,我们的筹谋事大。」
白绾绾看着满院狼藉,心疼潇湘院的损失:「不知又要花多少银子,才能重新修缮潇湘院。」
「不用心疼江院主的银子,你忘了他是京城首富?」我逗她,「他有的是银票。」
白绾绾闻言,挤出一丝笑意。
就在这时,潇湘院的大门再次被踢开,一道熟悉额声音响起:「住手!」
是萧景明。
巡防营的官兵并不理睬他。
萧景明一脚踢翻巡防营统领,厉声喝道:「我叫你们住手!」
统领从地上爬起来,陪笑道:「原来是萧郡王!对不住,刚刚没听出是你!」
萧景明冷冷扫视众人,质问:「何人举报潇湘院?」
「我们在京城巡防时,有个欢客前来举报,人现已找不到。」
「那查完了没?查完了就滚!」
统领招呼官兵们停下,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:「既然萧郡王来了,今日我们就走了。不过今后,若再有人举报潇湘院,我们照样要来。若日日有人举报,我们便日日都来!」
这话说得嚣张至极,明摆着是要仗势欺人。
他们走后,老鸨招呼倌人们回到厢房,跑堂们则收拾外院残局。
江寒砚走出内院,向萧景明拱手道谢:
「今日多亏了萧郡王。」
萧景明面色憔悴:「他们可能以后日日都会来。」
他眼眶发青,浑身带着酒气,衣衫不整,发髻凌乱。
显然这些日子过得颇为煎熬。
江寒砚沉吟片刻,果断决定:「潇湘院今日起就不再营业了。」
老鸨闻言,默默为潇湘院大门上了锁。
江寒砚转身邀请萧景明:「不如回内院喝一壶?」
萧景明摇头,声音低沉:「让我缓缓,现在见你们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」
他深深看了内院一眼,转身走了。
江寒砚坐在查案旁,手中捧着一盏清茶:「你还活着的事,萧景明知道了?」
萧景明走前说的「你们」,是指江寒砚和我。
江寒砚听懂了这句话。
我点了点头:「长公主来围了潇湘院那天,你喝醉了。他寻来内院,碰到了我。」
江寒砚眸色微沉,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明的情绪:「趁我喝醉,不是偷我钥匙,就是私会前夫。」
我忽略话里的讽刺:
「他知道我还活着,要紧吗?」
江寒砚放下茶盏,神色凝重:「你假死脱身,是权宜之计。之前长公主挨户搜查,要抓你杀你,我那时护不住你。现在你是幽州沈家案的受害者,她就算知道你还活着,也不敢轻举妄动。但你身份特殊,假死之事又惊动了皇城,为避免节外生枝,最好暂时隐瞒。」
「我求过萧景明,让他不将此事往外说,他就不会说,我了解他。」
他冷哼:「你倒是了解他。」
江寒砚将这句话里的「他」字,咬得格外重。
我赶紧转移话题:「今日长公主还敢来砸潇湘院,她如此嚣张,或许知道皇帝不会对她怎样。」
江寒砚目光冷峻:「她嚣张不了几日了。」
……
京兆府审案一拖再拖,皇帝却始终未加指责。
皇帝要偏袒长公主的态度,已十分明确。
最后,京兆府拖了数月,连双方证人都没传唤,就潦草结案:
江寒砚提供的证据、罪状皆可采信。
但当年江州案与幽州案,皆是由长公主暗卫主使。
长公主从未露面,也未参与此事。
京兆府向皇帝呈上案件结果,皇帝亲自宣判:
「长公主管教不力,免除十年公主俸禄,在公主府禁足一年!
「公主府暗卫肆意妄为,罪大恶极,即刻收监,待秋后问斩!」
此事就此揭过。
……
我去江寒砚房里饮茶。
茶香袅袅,我却无心品味:「江州幽州旧案,冤死十余口人。
「皇帝也不愿重罚长公主,竟找个替罪羊替她脱罪!」
江寒砚神色淡然,似乎一料到这结果:「这并不奇怪。
「皇帝幼年时,他的生母,当今太后曾被先皇打入冷宫。
「在冷宫艰难度日的数年,都是长公主与他相依为命。
「即便后来出了冷宫,他被立为太子。
「那段时日的情义,都是长公主后来的免死金牌。」
我轻轻点头,心中仍有不甘:「但情义也最易消磨。
「更何况,那是来自皇帝的情义!那金碧辉煌的龙椅,看似至高无上,但坐上它的人,日夜提防。情义二字,在权力的天平下,也可轻如鸿毛!」
江寒砚点头:「毕竟,以前皇帝从不责罚长公主,如今也削其俸禄,令其禁足。这还只是个开始。」
一个不错的开始。
江寒砚在公主府安插了眼线。
眼线传来消息,长公主被禁足在府中,日夜与驸马争吵。
有时她会怒不可遏,砸了驸马书房,第二日又低声下气去向驸马示弱。
但驸马萧瑜已搬去了西园,再不与她同住一房。
而郡王萧景明,则几乎日日醉酒,颓废不堪。
有一日,萧瑜来了潇湘院,神色复杂地看着江寒砚:
「砚儿,自你生下来,我从未抱过你,你竟已经长这么大了。
「你娘亲她,我走后的那些年,过得好吗?」
江寒砚神色冷淡:
「我那时尚在襁褓,记不清了。但是听说她常去卖艺,毕竟积蓄全给了你。
「听沈师父说,为了伪造成病死,她死前被下了毒,遭受了万箭穿心之痛。」
萧瑜英俊的面孔扭曲了,眼里满是痛苦与悔恨:
「砚儿,你既脱险,为何不来寻我?」
「你和杀死娘亲的仇人在一起,我为何还要指望你?你尚且护不住娘亲,你还能护住我吗?你问我为何不寻你?那我问你,这么多年,你为何没有查明真相来寻我?当年的事,你就没有一点怀疑吗?」江寒砚目光如炬:「而如今你知道真相了,长公主仍然好好活着,你又能怎样?你能替娘亲报仇吗?你能替沈家报仇吗?」
江寒砚甚至没有给萧瑜倒一杯茶,很快就把他赶走了。
……
今年科考放榜了。
第三甲名单里,竟然有个人,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废物,王焕!
皇帝起初没注意到此事。
直到贵妃父亲,当朝丞相,陪皇帝下棋时,随口提了一句:
「陛下可还记得王焕?尚书家的小儿子。
「往年在酒会上,微臣还觉得他朽木不可雕也。
「如今他却脱胎换骨,金榜题名,进入第三甲,位列第三百二十名。
「真是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。」
皇帝的眉拧紧,沉默不语。
他记得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。
那年酒会,轮到王焕作诗,他磕磕绊绊。
身旁有人为救他,递上作好的诗。
王焕竟连读诗,都读错不少字!
这样的人,竟成了今科第三甲进士?
皇帝心中生疑,决定亲自考察。
往年,皇帝只在殿试面见第一甲的三人,确定出状元、榜样、探花。
今年,王焕也被召入金銮殿参加殿试。
皇帝出题,命他当场做策论。
他手抖如筛糠,墨汁污了宣纸,半日只歪歪扭扭写出几个字。
皇帝又考察他学问,他吞吞吐吐,竟《论语》都背不全!
皇帝指节敲打龙椅,声如闷雷:
「好大的胆子!科举乃本朝根基,竟也有人敢用此玩弄权术,贪赃枉法!」
王焕冷汗涔涔,瘫软在汉白玉地上。
皇帝命人传唤此次科举主考官——李怀素。
他见事情败露,跪倒在地,只说是他一人所为,有负皇恩。
皇帝将王焕和李怀素打入大理寺,龙颜大怒:
「此次科举案,朕要亲审!给朕彻查到底!」
……
大理寺不敢怠慢,多番巡查线索。
江寒砚早已搜集好信息。
根据李怀素在吐真剂下所说,除了王焕,此次科举还有行贿考生二十余人。
贵妃将名单列好,秘密送给大理寺卿。
大理寺将这些考生抓来,一一拷问。
他们扛不住刑讯,很快招供。
而皇帝将他们传唤至金銮殿,出题当场考察才学。
二十余人,无一不是酒囊饭袋。
皇帝摔了茶杯:
「我大雍朝三年一次科举,选出的却是此等废物!
「若由这些人把控朝堂,我雍朝江山危矣!」
一次科考,牵扯出的行贿之人,规模如此巨大。
皇帝不得不忧心、愤怒。
此时,贵妃命人将白绾绾收集的李怀素罪状,秘密送给大理寺卿。
大理寺立刻查出,李怀素是驸马萧瑜门生。
此次极有可能是,他是借科举为长公主和驸马敛财。
但证据不足,大理寺不敢动公主府,只得将此事禀告皇帝。
长公主借科考敛财之事,尚未有定论。
但弹劾长公主的奏折一时间如雪片纷飞,在勤政殿摞得高过屏风。
江州杀人案,幽州灭门案,强占民女霸人田产,买官卖爵,私养暗卫,妄议朝政……
桩桩件件恶行,触目惊心。
「混账!」皇帝攥着最后一本明黄奏折,批注上如血的朱砂,「朕对她素来宽厚!她竟从不知收敛!若查出她这次真敢插手科考,动摇国本,朕决不再轻饶!」
亲审科考案前,大理寺对李怀素刑罚加身。
但任凭如何拷打,李怀素咬定,科考舞弊是他一人所为,与长公主和驸马无关。
大理寺审案,皇帝高坐主位,神色威严。
当朝丞相、大理寺卿等在旁辅审。
长公主、驸马萧瑜、李怀素、王焕等二十余名进士皆被押上大殿。
江寒砚、白绾绾等证人也被宣在殿外等候。
我乔装打扮,与一众百姓同在栏杆外围观。
王焕等进士纷纷磕头求饶,将行贿之事一一招来:
「我等给李怀素奉上白银万两,约定好在考卷第三页第一句,用上【之乎者也】四字。
「李怀素就会保我等金榜有名。」
大理寺卿向皇帝呈上二十余人答卷,人人皆用了此暗号。
皇帝看完答卷,面色阴沉,摆摆手,命大理寺卿继续审案。
王焕等人供出行贿数额,大理寺卿一一记录。
李怀素收取的贿赂,竟高达三十万两白银!
「李怀素,你借科考敛财,证据确凿,罪大恶极!」
三十万两白银,一个务农的百姓,要不吃不喝五千年才能挣来!
而那又是多少寒窗苦读学子的一生!
百姓们听了义愤填膺,拿起鸡蛋菜叶扔向李怀素。
一枚鸡蛋正中他的额头,蛋清混着蛋黄流下他的脸颊。
皇帝立刻命人前去李怀素府:
「把他贪的银子全查抄了!」
大理寺卿又质问:
「李怀素,你可有同党?」
「罪臣行差踏错,全是一人所为,只求一死。」
「死到临头,还敢隐瞒!你且看这份诉状!宣证人潇湘院白绾绾。」
白绾绾的诉状被扔到他脚下,她走进大殿。
李怀素拿起诉状,不敢置信:「绾绾?」
白绾绾不看他,跪伏在地:「李怀素来我厢房,酒醉之时,像民女吐露了本次科考案真相。」
「背后主谋,乃是长公主!她借机敛财,作为交换,许诺让李怀素官升一级。」
白绾绾将她所探听到的细节一一道来,句句如刀,直指长公主。
长公主怒不可遏:「血口喷人!皇上明察!一介伶人就敢攀咬本宫!本宫与李怀素并无干系!」
李怀素神色颓然,低声辩解:「酒后所言怎么可信?一时夸大罢了!」
驸马萧瑜却突然跪地禀告:
「李怀素乃是罪臣门生,与罪臣私交甚密。今科开考前,他多次来公主府,罪臣多次撞见其与长公主密谋,现在想来,应是筹谋科考舞弊之事!」
李怀素转头,眼中满是震惊:「驸马爷,你向来爱重长公主,今日为何……?」
萧瑜语气决绝:「毒妇杀我妻,害我友,我只欲除之而后快!」
李怀素愣了:「前些时日的江州和幽州命案,竟真的是她所为?」
萧瑜劝他:「怀素,别再执迷不悟,莫让此等毒妇逍遥法外!」
李怀素苦笑一声,声音沙哑:
「驸马爷,你对我有知遇之恩。如今我贱命一条,本想一人担下罪责,就是怕长公主之事也会让你受累。不想你却如此恨她?」
这时,受命前去查抄李府的人回来复命。
然而,令人惊奇的是,李府家徒四壁,李怀素过得甚是清贫。
丞相震惊,质问李怀素:
「当年你也是寒门学子。老夫读过你的策论,你曾也是一介清流,可造之才!
「为何你如此糊涂?如今收受贿赂,断了寒门的路!
「还不快快招供,白银都去了哪儿?」
李怀素污秽之物加身,狼狈不堪。
他沉默良久,却如突然释怀般,哈哈大笑:
「白银都给了长公主,我不为求财。
「我只想往上爬,到了权力中枢,才能施展才华,不负我这一腔鸿鹄志!」
皇帝气得连连咳嗽,命人即刻前去查抄公主府。
几炷香后,查抄的人回来复命,向皇帝呈上公主府财产清单。
长公主府中,抄出万贯家财!
她的日常吃喝享乐器具,竟比皇帝更为贵重!
科考舞弊二十余人,长公主一共收受贿赂多达三十万两白银,全都在公主府偏殿找到。
而科考受贿的主考官李怀素,对这些白银分文未取!
皇帝的脸色越发深寒:
「李怀素收监,诛三族,明日午时问斩!
「驸马贬去官位!
「长公主夺去封号,查抄公主府,贬为庶人!」
听到宣判,李怀素身躯发抖。
他静默片刻,眼眶通红,叫住丞相:
「相爷,你今日说我断了寒门的路。
「可我也想问你,寒门何曾有过路?」
他站起身,明明污秽之物加身,身上之前的窝囊气却一扫而空:
「我乃十二年前的进士!那时我也意气风发,以为凭一腔热血就能匡扶正义!
「可宦海浮沉!那年我不过秉公执法,护了百姓,惹了权贵,就要被贬出京!
「今日我做下此等恶事,你们都来审我。
「他们对我做下恶事之时,你们为何不审判他们?
「我拒绝同流合污、却遭遇不公之时,你们在哪里?谁帮过我?
「只有驸马对我由知遇之恩!
「我乃寒门学子。所以我才知道,寒门从来无路可走!
「寒门子弟上了金榜,日后也是备受欺压!不如最开始就不要做这个梦!
「若不做他人棋子,我无以自保。
「若不听长公主驱使,我如何走上高位?
「科举本就是生意,往年谁人不贪?
「为何今年轮到我,偏偏就我被查、被诛三族?
「时也命也!」
丞相大喝:「放肆!狡辩!将罪臣押下去!」
李怀素扑向白绾绾。
大理寺卿拍下惊堂木:
「拿下他!」
但李怀素只是夺过白绾绾的金钗,猛地插入自己喉中,鲜血长流。
白绾绾惊叫:「李郎!」
李怀素倒下,白绾绾扶住。
李怀素脸色苍白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,身体因剧烈的疼痛而不断颤抖。
他手指紧紧攥住白绾绾的衣袖,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溢出,顺着下巴滴落。
他声音沙哑:「绾绾,那首【鹤冲天】,是我听过最好听的曲子。我身处黑暗之时,是它给我光明……」
话音未落,他的手缓缓垂下,气息减弱。
白绾绾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。
大殿内一片死寂,唯有白绾绾的低泣声回荡。
这时,大理寺的登闻鼓骤然敲响,震彻云霄。
是江寒砚敲了鼓!
皇帝宣他进殿。
江寒砚踏入大殿,神色肃然:
「草民江寒砚,状告长公主为江州芸娘案和幽州沈家案主谋!」
殿外百姓窃窃私语:
「此事不是已经结案了吗?」
「说是公主府的暗卫主使的,和长公主无关。」
皇帝不悦,冷声道:
「此案京兆府已经结案,怎么,你还有异议?」
「此案乃是长公主主使,草民有新的证据!」
他特意强调「新的证据」,是为了避免触怒皇上。
若直接说京兆府判错,皇家颜面河存?
皇帝面色稍霁:
「又有什么证据?」
「草民经营潇湘院,近日找到一份罪状。公主府暗卫,曾光临本院,曾对院里的倌人,这位白绾绾,吐露过当年江州案与幽州案真相。这是他的罪状。皇上只需将他再审即可!」
皇帝接过罪状:
「潇湘院,是什么地方?一个李怀素,一个公主府暗卫,去了就会说出真相?」
他看了罪状,又说:
「暗卫对白绾绾说是长公主主使的,却对京兆府说是他自己主使的?朕该信谁?
「况且,江州与幽州案,芸娘死时,你不到两岁,你怎么记得住?沈家被灭时,你又不在现场。除你之外,再无人证。」
大殿内一片司机,众人屏息凝神。
「不,除了他,还有一个人证!就是我!」
我摘掉头巾,走进大理寺,走进大殿。
「阿意?」萧瑜最先出声,眼中满是震惊。
「沈知意,你不是死了吗?」长公主惊叫出声。
「皇帝都赐了贞洁牌坊,她竟然还活着?」众人议论纷纷,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。
我不理他们,朝皇帝行李,跪伏在地:
「民女乃幽州沈氏, 岁那年,家宅失火,失去记忆。
「如今,我已经想起来了!那年幽州沈家,我分明见过长公主!她的马车停在沈家外,她的暗卫们守着沈家的门,无人能够逃出。她只撩起过马车的帘子,看了沈宅一眼,那我那时正在窗前,就看到了她那一眼!幽州沈家灭门案,长公主就是主谋!」
是的,我的记忆恢复了。
「民女近日回了趟幽州。因为我记起,自我在幽州演奏【青玉案】后,爹娘知道即将祸事加身,曾用云锦,将目睹的长公主杀害芸娘案细节写出,深埋在沈宅垂丝海棠树下。民女回幽州将其挖出。这是十二年前的字迹,做不得假!请皇上明察,重审长公主暗卫!」
大理寺卿命人接过云锦,递给皇上。
「不仅如此,民女在公主府时,长公主非要陪民女回幽州祭祖,估计正是担心当年爹娘留了下芸娘案的罪证!
「长公主还欲令暗卫杀我。当今驸马、郡王和公主府的婢女桃红等人皆是证人。
「长公主对上不体恤皇上,对下常年草菅人命,肆意妄为,有负皇恩。」
大概是最后一句话触动了皇上,他思虑片刻,松口了:
「将公主府暗卫提上来,重审!」
暗卫很快招供,长公主杀害十余口人,证据确凿。
审完暗卫,皇帝已经乏了:
「暂将长公主收监诏狱。如何处罚,改日再判。今日就到这里!」
皇帝到底不愿杀了长公主。
或许将她贬为庶人,或者收监,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。
但长公主谋害芸娘和沈家的罪名,已经当着京城百姓的面,完全坐实!
青玉案,芸娘怨,沈家恨,终得昭雪。
我们的复仇,又走出一步。
第二日,长公主案成为天下人酒足饭饱后的谈资。
那首童谣,一时间又风靡全城。
「青玉案,芸娘怨……」
长公主人人喊打。
潇湘院重新开张,江寒砚的名字传遍天下,人人称他为大孝之人。
而我同为沈氏遗孤,风评就没那么好了。
许多人又开始对我品头论足:
「想不到沈知意竟没死?不仅没死,还混进了青楼。」
「不知廉耻!她爹娘颜面何存?」
「长公主不是什么好人,作恶多端!活该会有这样的儿媳,就是报应!」
以前我听到这样的议论,还会手指发抖。
现在经历过生死,我不再畏惧这样的流言。
混进青楼又如何?
青楼里的人不一定大奸大恶。
青楼外的人不一定人心良善。
长公主能有我做儿媳,是福气。
我有过她这样的婆母,才是报应!
有人来逛潇湘院,冲江寒砚喊:
「江院主,你可是一介富商,京城首富,还是名满天下的孝子!快远离这不贞不洁之人!」
江寒砚会在意吗?
以前萧景明,就是在这一声声流言里,厌弃了我。
江寒砚摸索着过来牵我的手。
我受惊,甩开:「干什么?」
他折扇嗖地一开,逍遥轻扇,冲那人说:
「一介富商又如何?我想娶她,她却不愿嫁我。」
我愣住了。
「你,竟要娶她?」那人也愣住了,「这不合规矩!」
江寒砚跟着我往前走,他的声音悠悠传出:
「你都说了,我乃京城首富。我自己娶妻,我的规矩就是规矩。」
我转身走回内院,他跟过来,邀我去水榭小坐:
「阿苑,你刚才怎么走那么快?」
我已记起了和他幼年的点滴。
为了避人,爹娘将他安排在极隐秘的院落,周围全是树林。
每次去见他,我会为他带上桃花枝、海棠花,插进他的瓷瓶。
他幼年多噩梦,若我去了,他午休时,我会一遍遍为他念《诗经》。
他少时体弱,总是手指冰冷,我便送他暖炉。
我送他的香囊,他如今还日日佩戴。
「阿砚,我对不住你,我竟然忘了你。」
我怎么能忘了你?
除了对不住,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。
他看向江州和幽州的方向:
「娘亲死了十五年了,师父师娘死了七年了,我们终于让他们的冤屈,被天下人看见了。」
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:
「爹娘,我终于要为你们报仇了,只差最后一步了。」
他握住我的手:
「阿苑,师娘要我们好好活着,我们一定能……」
他还没说完,一道男声响起。
「你们在干什么?」萧景明又出现在内院,「江寒砚,放开我娘子的手。」
江寒砚不理他。
萧景明走进水榭,要打开他的手:
「你昨日在朱雀大道上说,要娶阿意?我与她并未和离,她仍是我娘子!」
在他打到之前,我收回手:
「萧景明,你娘子早死在了护城河里。」
「你明明没有死!我好不容易失而复得!我绝不和离。」
江寒砚动了怒:
「她嫁给你两年,三次几乎身死!这样的日子,你可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再过?」
「阿意自然会愿意!」萧景明急切握住我的双手,「阿意?」
我回望着他,缓缓将我的双手抽出:
「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,再无一点可能。」
他似乎想反驳,却什么都没说出口。
「昨日大理寺审案,你也在吧?」
科考舞弊案,虽没有牵连他,却关系着他爹娘,他怎么会不在?
他看着我抽出的双手,失神。
一夜之间,他双亲被贬,府邸被收,想必也不好受。
他坐上石凳:「阿意,我什么都没了,你不能……也不要我了。」
良久,他恨恨道:
「总之,我不会与你和离。他人想要娶你,绝无可能!」
说罢拂袖而去。
长公主虽然一直收在诏狱,皇帝却一直没有判决。
江寒砚见京城众人对我议论纷纷,决定为我大办一场生辰宴:
「他们越是诋毁你,我越要叫他们看见,你过得有多好。」
他用名下的画舫为我庆生。
我穿着一袭白色广袖留仙裙,还未到前厅,便听见丝竹之声远远传来。
转过回廊,整个画舫张灯结彩,数百盏琉璃灯将夜空映得如同白昼。
我原以为我名声不好,没人会来。
但江寒砚宴请了全城百姓,愿意来的,皆可随意吃喝,还要发铜钱二十串。
紫檀木案几上,摆着各色珍馐没事,有来自西域得葡萄美酒,江南的蟹黄汤包,还有北地的烤全羊。
来的人并不少。
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。
白捡钱的事,谁会不愿意呢?
众人见我来了,纷纷起身祝贺我生辰。
江寒砚站在主位旁,目光落在我身上。
数道彩光划破夜空,化作万千金雨洒落。
「喜欢吗?」他轻声问,「今日之后,再妄议你的人就会变少。」
我红了眼眶。
纵然我嘴上说着不在意。
但人心要有多强大,才能真正不惧人言?
为我对抗流言蜚语——
在这世上,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。
这日,画舫里还来了一位神秘客人。
来传话的是御前太监。
我们被引到画舫内侧包厢。
主位上坐着皇帝和贵妃!
我和江寒砚连忙行礼。
皇帝的声音听不清喜怒:
「朕微服私访,出来逛逛京城,竟遇到你办这生日宴。」
他咳嗽了几声,贵妃为他顺气:
「皇上爱民如子,染了风寒还要出来,照臣妾的意思,皇上该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。」
皇帝摆摆手,令贵妃退下:
「江寒砚,你好大的胆子!」
包厢里众人齐齐跪倒。
御前太监将闲杂人全都请出去。
皇帝说:
「朕赐过沈知意一个贞洁牌坊,如今你竟扬言要娶她,将我皇家的脸面置于何处?」
江寒砚抬起头,目光毫不退缩:「敢问陛下,沈知意有什么错?」
皇帝冷笑一声:
「江寒砚,沈知意为何会死而复生?护城河的死尸又从何处来?
「你潇湘院算计朝廷命官!以【青玉案】算计贵妃,逼朕重审旧案!
「桩桩件件,若朕要与你算,你今日已死无全尸。」
包厢里无人敢吭声。
皇帝又说:
「朕怜你们是江州幽州案遗孤,感念你们一片孝心,又为朕破了科考贪腐之案,功过相抵,饶了你们性命。」
皇帝又猛地咳起来,咳嗽完,唤我:「沈氏。」
我跪向前:「民女在。」
「朕本欲赐你一死,全了你贞洁烈妇之名。
「但钦天监为朕祈福,劝朕少造杀孽。
「贵妃也劝朕:上天有好生之德。
「朕可以饶你一命,但你今后就入护国禅寺,日日为天下祈福,终身不许再嫁。」
江寒砚要反抗,我拉住他。
「臣女遵旨。」
雷霆雨露,皆是天恩。
我入护国禅寺五年。
萧景明偶尔来看我,我却与他没有话讲。
他坐在寺内的枯井旁,一坐就是半日,看我砍柴、洗衣。
江寒砚时常来看我,为我带些糕点、花枝。
就像当初他在幽州那山间小院,我去看他时一样。
江寒砚每次来,都会说很多事:
「皇帝想要废掉太子。」
「皇帝病重了。」
「皇帝没有废太子。」
「皇帝病死了。」
「太子登基了,贵妃成为了太后。」
这天江寒砚来,将我接下山去,带到城外一个废弃院落前。
我们走进去,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,双手被绑。
是长公主。
他的前驸马萧瑜站在她身旁,手持白绫。
长公主见到我们,大喊起来:
「皇上为何要护着贵妃那个贱人?就是她毒死了皇上!
「我只不过是用科考敛些财,贵妃却是要皇上的命!」
江寒砚走过去,掐住她的脖子:
「你知道得太多,太后要你今日就死。」
萧瑜将白绫套上她的脖颈,收紧。
长公主呼吸困难,挣扎一番,浑身抽搐。
临死前,她落下泪,对萧瑜说:
「我纵然有万般错,可我何曾真的负过你?你怎能如此对我?」
说罢,她带着不甘,咽了气。
我点了一把火,烧了这个废弃院落。
冲天的火光中,我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沈府。
「爹,娘,芸娘,我们终于为你们报仇了。」
城外的凉亭里,萧瑜看着江寒砚:
「砚儿,羌戎来犯,萧景明自请去镇守边关,我也打算随他去,做他的谋士。」
「好走。」
「我这一去,不知是否还能再见。走之前,可以叫我一声爹吗?」
江寒砚转过身去:「我只有娘亲,没有爹爹。」
他还是厌恶萧瑜,一见到就是冷脸。
萧瑜沉默片刻,转头看我,拿出两样东西:
「萧景明让我转交给你的,这是和离书,这是你爹娘留给你的玉佩。
「先皇命你不许再嫁,如今先皇驾崩,你自可再嫁。
「他要走了,见你也不知说什么,就不来了。」
我伸手接过:「你们……保重。」
「阿意,」萧瑜又唤我,「我对不住你,你爹娘有恩于我,我却给他们招来灭门之祸。」
「公爹,」我还是唤他公爹,「错的是长公主。你们都往前看。」
凉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琴。
「阿意,我有最后一个请求。可以再弹奏一次【青玉案】吗?芸娘的这首曲子,我二十多年,没再听过了。」
江寒砚背着身子,手指颤了一下。
我坐下去,弹起【青玉案】。
弹第一遍,萧瑜涕泪纵横。
弹第二遍,萧瑜哭喊出声:「芸娘啊!」
弹第三遍,萧瑜踉踉跄跄走了。
美人赠我锦绣段,何以报之青玉案。
那年,芸娘何止赠了萧瑜锦绣段,却没有等来萧瑜的青玉案。
弹第四遍,天色暗了,京郊的人家渐次点上烛火。
弹第五遍,我蓦然回首,江寒砚就在,那灯火阑珊之处。
还好,我们都以青玉之心,闯过了一个个难关,今日终能携手,共度余生。
【番外江寒砚篇】
1
师父师娘从不许我离开那小院。
但这一次,他们说不会再来看我了。
他们大概不想养我了。
我也很久没有见到阿苑了。
这天,我突然听到小径上有人交谈:「沈府遭了大火,全都死光了。」
什么?
我四处打听,找到沈府旧宅,那里已一片废墟。
我疯狂翻找,在瓦砾之下,找到一份残谱和一枚玉扳指。
听说阿苑去了京城,住在我仇人的府中。
师父师娘不许我复仇,不许我来京城。
可现在他们不在了,我最牵挂的阿苑在京城,我最恨的长公主和驸马也在京城。
2
我乔装成送饭的小厮,去见了阿苑。
她没有理我,直接走开了。
她是装的?还是真的忘了我?
我利用师父教我的经商之道,用他们给我留下的钱财,开始做生意。
青楼是最容易结交达官显贵的。
我有我的筹谋,所以开了潇湘院。
多番试探,她确实已经完全忘了我。
她可真行。
3
我终于结交到贵妃的弟弟。
贵妃擅琴,我给她看了【青玉案】的残谱,她喜欢得不行,命我一定要将它复原。
贵妃想要这曲谱,一切就好办了。
但潇湘院众人试了,没人能够复原。
我想到了阿意。
她一定能复原,只有她能。
……
终于再见到她了。
她是来潇湘院寻萧景明的。
我如今已在京城站稳脚跟。
她却说:「我已不再碰琴。」
幼年时,她明明最爱弹琴。
这些年,萧景明到底是没有护好她。
4
我的势力逐渐发展壮大, 在长公主府埋了最多的暗线。
暗线来报, 长公主要杀了她。
那个毒妇,还故意支走了萧景明和萧瑜,让人拖住他俩。
我此刻若是出手,所有筹谋功亏一篑。
我让宫里和军营里的暗线,用羽箭通知了萧景明和萧瑜。
这样极有可能在大仇得报前,提前暴露了我自己。
但我还是铤而走险了。
5
沈知意终于来了, 还猜到了是我救她:
「想必江院主久等了。」
她有六年,没有这样对我说过话。
她一定以为,我是从想请她恢复残谱开始等她。
她不知,我的确久等了,等这一天,等了六年。
6
我找到了与她身形相近的死尸。
看她身上疤痕时, 肩上的伤是为长公主伤的,腕间的伤是为萧景明伤的。
她身上伤的来源, 我都清楚。
暗线都曾向我禀报。
越看越气。
我要离开时, 她问:
「亲近的人可是唤你阿砚?」
她终于想起了我吗?
明明她曾是我最亲近的人。
现在连幼时如何唤我, 还要来问。
「和你有什么干系?」
我要用话刺痛她。
凭什么只是我一个人痛。
7
她想起的事越来越多了。
8
我们复仇成功了。
9
大仇已报,潇湘院没有必要再开下去。
阿苑建议我将潇湘院送给白绾绾。
阿苑亲自教了倌人们琴技。
阿苑和白绾绾请师傅来教潇湘院的倌人们才艺。
「希望她们都能靠卖艺求生, 有尊严地活下去。」
花魁娘子不服白绾绾管理。
有个年老的商人要为花魁赎身,白绾绾放她走了。
但是花魁去做妾的日子,过得并不好。
正房夫人总是给她立规矩。
她也没能生下一子半女。
那家老爷去世后, 她被正房赶出,流落街头。
【番外萧景明篇】
1
阿爹最爱的人不是娘亲,也不是我。
这我很早就知道。
阿爹最爱的, 是他的第一任妻子,江州的青楼女子。
我在他的书房, 翻到过那个女人的画像。
虽然藏得很隐秘, 但我还是找到了。
我没有告诉娘亲。
我不懂阿爹。
那娼女如何比得我高贵的生母?
娘亲最爱的人也不是我。
她最爱阿爹。
2
阿意最爱的人是我。
她是幽州来的小丫头,阿爹的故人之女。
我也最爱她。
3
阿意回幽州祭祖,被山匪掳去了。
事关皇家颜面。
皇帝派出铁骑踏平山匪, 我不顾娘亲阻拦, 跟着去了。
杀人,找人。
我疯了。
终于找到她了。
她身上都是伤。
4
人人都说我萧景明戴了绿帽子。
我怒了,不是骂回去,就是打回去。
回府去看到她, 我问了那个问题:
「他们到底碰过你没有?」
我以为我不在意, 其实我很在意。
因为她是我最爱的阿意!
她怎么可以被别人碰过!
5
阿意死了。
……我又找到她了。
原来她是假死的。
可她好像, 一点都不爱我了。
而且, 我成了她的仇人之子。
6
娘前软禁了爹。
爹怒骂, 羞辱娘亲。
整日听他们争吵。
有一次,爹挥着剑,差点杀了娘亲。
7
阿意去了护国禅寺。
我时常去看她。
明着去, 偷着去。
我清楚, 她爱上江寒砚了。
京城没有什么,值得我留恋了。
我决定去镇守边关。
临走前,我给了她最想要的东西:
和离书和玉佩。
阿意,我娘杀了你父母, 你又杀了我娘。
纠缠多年,你的眼里再没有一丝爱意。
那么阿意,再也不见。
余生各自安好。
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