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年的芥蒂

那年我十岁，二叔提着铁锹站在我家门口，一字一顿地对大队长说：＂王建设，你今天要是敢动我哥一根汗毛，老子就跟你拼了。＂

那一刻，我从未见过二叔眼中迸发出如此强烈的光芒，像是被封存了四十年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。

我叫周长安，生在六十年代末的北方柳河村，那时候正是全国上下热火朝天搞建设的年代。我父亲周长河，比二叔周长江大两岁，在我有记忆以来，这对亲兄弟之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。

柳河村不大，几十户人家挤在一条小河边，泥土路蜿蜒穿过村子，雨天泥泞不堪，晴天尘土飞扬。我家是土坯房，瓦顶，三间正房一间厢房，在村里算是中等人家。

我父亲是村里小学的语文老师，在那个知识分子被尊为＂臭老九＂的年代，他依然坚守讲台，用那支舍不得丢的英雄钢笔批改着一摞摞作业。

二叔家就在村东头，比我家多一间房，但四十年来，他从未踏入过我家门槛，连过年也不来，村里人都说他们兄弟有道解不开的结。

＂长安他爹和他二叔啊，那是有说不清的旧账。＂村里的张大娘总爱这么对来串门的人说，然后压低声音，＂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呐。＂

小时候我不懂，只知道每次在村里碰见二叔，他都会摸摸我的头，从兜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，然后匆匆走开，像是怕多待一秒就会引来麻烦。

那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，电视机还是稀罕物，村里只有供销社有一台黑白机，放映《地道战》时，全村老少都挤在那十几平米的屋子里。知青返城潮已经过去，我们村里的几个北京知青都走了，只留下几首他们教会村里娃子们的歌曲。

村里的生产队长王建设仗着自己是公社书记的表弟，是个有名的笑面虎，表面上和气，背地里却欺压村民。他四十出头，圆脸膛，走路带风，腰间别个大搪瓷缸子，里面泡着茶叶，走到哪喝到哪。

那年分地，按理说应该公平分配，但王建设故意把一块靠水源的好地划给了自己的亲戚，却把远山坡上的瘠地分给了我父亲。

＂周老师，你教书育人的，不用种那么好的地，糙点的更能锻炼人嘛！＂王建设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，引得一阵哄笑。

父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，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，最终什么也没说。回家后，母亲看不过去，一边洗衣服一边抱怨：＂你就是太老实，让人家骑到头上来了！＂

父亲放下手中的《人民日报》，叹了口气：＂咱们教书的，跟他们计较什么。＂

但第二天，父亲还是去找王建设理论。他拿着一本农业技术手册，准备用科学道理说服对方。我跟在后面，想看父亲如何据理力争。

没想到，不但没要回公道，反而被王建设带人堵在了生产队部。＂周长河，你是不是不服气？我告诉你，这块地我说了算！你要是不想干，大可以回学校教你的书去！＂

父亲被几个壮小伙围着，脸色苍白。我吓得直哭，一边跑一边喊：＂救命啊，有人欺负我爹！＂

我跑出村口，意外遇见了在田里干活的二叔。他正在地里施肥，背心湿透了，脸上的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。看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，他放下粪筐走过来。

＂怎么了，长安？＂

我结结巴巴地说了情况，二叔的脸色立刻变了。他二话不说，甩下锄头，径直往家走。我跟在后面，看他进屋取了铁锹就往村里走。

＂四十年了，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管他的事。＂二叔边走边自言自语，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，＂可他毕竟是我哥啊。＂

我听得一头雾水，却不敢多问。二叔走得飞快，粗糙的布鞋在土路上扬起一阵尘土。我小跑着跟在后面，心跳得厉害。

据村里老人说，二叔和父亲的恩怨，源于一个叫李秀华的女人。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秀华是村里远近闻名的美人，瓜子脸，丹凤眼，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，像春风拂过杨柳。

当年二叔和她青梅竹马，两家门挨门，一起放牛，一起下河摸鱼，感情深厚。眼看就要定亲，秀华却在最后关头嫁给了隔壁长兴村的富户张家。这一变故让二叔一度想不开，整日借酒消愁，差点失去了性命。

二叔一直认为是父亲从中作梗，因为父亲曾是秀华的语文老师，据说写过一封举荐信给那户人家，说秀华是个好姑娘，识字懂事。

＂你二叔啊，心里的疙瘩四十年都没解开。＂母亲曾在灯下纳鞋底时跟我说，＂男人有时候比女人还认死理。＂

队部前的空地上，王建设正指着我父亲的鼻子骂：＂周长河，你算个什么东西？当过几天知青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？那块地我说了算！＂周围站着几个王的亲信，有的还撸起了袖子，露出黝黑的胳膊。父亲孤零零地站着，手里紧攥着那本农业手册。

二叔的出现让所有人愣住了。他二话不说，把铁锹往地上一插，走到父亲身边。这一站，就像隔开了四十年的时光。

＂王建设，我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。＂二叔的声音不大，却掷地有声。

王建设没想到向来与长河不和的长江会突然出面，一时语塞。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：＂哟，周长江，你这是唱的哪出戏？你们兄弟不是几十年没说过话了吗？＂

＂我们兄弟的事，不用你管。＂二叔脸上肌肉绷紧，＂现在说的是地的事。按政策，地是要公平分配的。＂

＂公平？＂王建设嗤笑一声，＂什么公平不公平，都是我一句话的事！＂

二叔慢慢弯腰，拔出那把插在地上的铁锹，握在手里掂了掂：＂王建设，你今天要是敢动我哥一根汗毛，老子就跟你拼了。＂

空气似乎在那一刻凝固了。夏日的蝉鸣声格外刺耳，我看见二叔手上的青筋凸起，铁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

王建设盯着二叔看了半晌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：＂行啊，周长江，我算是服了你了。为了你这个几十年不来往的哥哥，你竟然敢跟我动粗？＂

＂不是为了他，＂二叔顿了顿，＂是为了公道。＂

最终，在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出面调解下，地重新分配了，父亲得到了一块公平的土地。而王建设虽然表面上服软，但那眼神里的阴狠谁都看得出来。

＂没事，他翻不了天。＂二叔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，这是四十年来他们第一次身体接触。

那晚，在母亲的再三邀请下，二叔第一次踏入我家门槛。他进门时明显犹豫了一下，然后挺直腰板走了进来，好像是在跨越一道无形的鸿沟。

母亲张罗着炒了几个家常菜，还从柜子底下找出了一瓶珍藏的＂北京二锅头＂。酒杯上的＂为人民服务＂几个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。

两兄弟默默地喝着酒，谁都没先开口。我和母亲识趣地退到了厢房，但透过门缝，我能看到他们的侧影被煤油灯拉得老长。

＂当年的事，不是我做的。＂父亲终于开口，声音有些嘶哑，＂秀华找我写推荐信，是因为她爹得了重病，那户人家答应给钱治病。她没有选择。＂

二叔猛地抬头：＂为什么不告诉我？＂他的声音里有压抑了几十年的痛苦。

＂我告诉你了，可你气头上不肯听。＂父亲苦笑道，＂后来我去当兵，回来你已经变得像陌生人。＂

＂四十年了，我一直以为是你从中作梗，故意拆散我和秀华。＂二叔的眼圈红了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，＂她现在怎么样了？＂

＂去年我去长兴村开会，见过她一次。＂父亲叹了口气，＂日子过得不错，两个儿子都在县城工作，就是......＂

＂就是什么？＂

＂就是看起来老了很多，不太爱说话了。＂父亲顿了顿，＂她问起过你，问你有没有成家。＂

二叔沉默了，只是不停地喝酒。我看到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握着杯子，指节泛白。

＂娶个媳妇吧，江子。＂父亲用小时候对二叔的称呼轻声说，＂都四十多了，别耽误了自己。＂

＂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。＂二叔的声音闷闷的，＂再说，谁嫁给我这个老光棍。＂

母亲在一旁插嘴：＂说啥呢，你二叔这么好的条件，村里想嫁给他的女人能排成一队呢！＂

我们都笑了，连二叔也抿了抿嘴角。那一刻，仿佛时光倒流，回到了他们兄弟和睦的从前。

从那天起，二叔开始频繁地出入我家。他帮父亲整理那块新分到的地，把自家的一些好种子也分了一些过来。有时候放工回来，还会带着自己下河捞的鲜鱼，或者山上采的蘑菇。

村里人都看在眼里，议论纷纷。

＂你瞧，周家兄弟和好了。＂

＂可不是，听说是为了一块地。＂

＂哪是为了地啊，是为了兄弟情谊！＂

＂嘿，四十年的疙瘩，一朝解开，真是稀奇。＂

八月的一天，村里来了个陌生女人，穿着干净的蓝布褂子，头发有些花白，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。她拎着个竹篮，里面装着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。

她在我家门口站了好久，欲言又止。最后还是母亲发现了她：＂这位大姐，找谁啊？＂

＂我...我是来找周老师的。＂女人怯生生地说。

当父亲从屋里出来，看到门口的女人时，明显愣了一下：＂秀华？＂

我这才知道，这就是传说中的李秀华，那个让二叔和父亲结怨四十年的女人。

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，眼角的皱纹很深，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。

＂周老师，我...我听说江子和你和好了。＂她低着头，声音很轻，＂我是特意来谢谢你的。＂

父亲有些慌乱：＂谢我什么？＂

＂谢谢你当年帮我。＂秀华抬起头，眼中闪着泪光，＂如果不是你写的那封信，我爹就没法看上病，我也不会有今天的生活。＂

父亲叹了口气：＂你应该去找江子，不是我。＂

＂我不敢。＂秀华摇摇头，＂我对不起他。这些年，我一直想来看看他，可是没有勇气。＂

就在这时，二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：＂秀华？＂

他拎着锄头，刚从地里回来，衣服上还沾着泥土。看到秀华的那一刻，他像是被雷击中一般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
秀华转过身，看到二叔，眼泪一下子涌出来：＂江子......＂

我和父母识相地退进屋里，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。但透过窗户，我看到二叔和秀华站在槐树下，说了很久很久的话。秀华不停地擦眼泪，二叔则站得笔直，像棵不肯弯腰的老松树。

最后，秀华留下那篮苹果，匆匆离去。二叔目送她走远，然后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，直到暮色四合。

＂怎么样？＂父亲走出去，在二叔身边坐下。

＂她过得挺好。＂二叔点了支烟，深深吸了一口，＂她说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我，但生活就是这样，有时候不得不做出选择。＂

＂你恨她吗？＂

＂恨过，＂二叔吐出一口烟，＂但现在不了。人这辈子，谁不是身不由己呢。＂

他看向父亲：＂倒是我，误会你这么多年，真是......＂

父亲摆摆手：＂都过去了。咱们是亲兄弟，什么都比不上血脉关系。＂

二叔点点头，眼圈又红了。

从那以后，二叔变了个人似的。他开始认真张罗自己的婚事，在父亲的介绍下，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寡妇，王桂芝。桂芝比他小五岁，为人贤惠，有个儿子已经十五岁了。两人很快好上了，定在年底结婚。

秋收后的一个傍晚，我看见二叔和父亲坐在田埂上，肩并肩望着夕阳。金色的光辉洒在他们身上，影子拖得老长老长。

＂哥，这四十年，我亏欠你不少。＂二叔突然说。

＂说这个干啥，＂父亲笑了，＂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，偷摘李树大爷家的梨，被追得满村跑吗？＂

二叔也笑了：＂记得，你腿短，跑得慢，结果被李树大爷揪住耳朵，罚你背三天《论语》。＂

＂哈哈，没错。那时候你为了替我报仇，晚上偷偷去李家，把他的鸡窝拆了。＂

＂结果第二天全村的鸡都满地跑，闹得鸡飞狗跳。＂

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，笑声在田野上回荡。我从没见过父亲笑得这么开怀，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。

＂其实，＂父亲收起笑容，认真地说，＂这些年，我也一直在想，如果当初我能多跟你解释几句，也许就不会有这四十年的隔阂了。＂

＂不全怪你，＂二叔摇摇头，＂我那时候太冲动，不肯听人解释。＂

他们又陷入沉默，但不再是尴尬的沉默，而是充满默契的、舒适的静谧。

＂对了，王建设最近老实多了。＂父亲换了个话题，＂听说上面要派人来检查工作，他怕惹麻烦。＂

＂活该，＂二叔哼了一声，＂这种人，早晚有一天会栽跟头。＂

夕阳西下，两兄弟的影子在地上渐渐融为一体。我站在远处，看着这一幕，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

四十年的芥蒂，终于在那个金黄的黄昏里融化了。二叔肩上的铁锹，不再是对抗的武器，而成了连接兄弟情谊的桥梁。

人这一辈子啊，有太多的误会和遗憾。但只要还有明天，就有重新开始的可能。就像村口那棵被雷劈过却依然顽强生长的老槐树，伤痕累累，却依然能在春天绽放出满树的花朵。

几个月后，二叔和桂芝结了婚。婚礼很简单，但全村的人都来了。父亲作为兄长，主持了整个仪式。当二叔和桂芝鞠躬敬茶时，我看到父亲眼中闪烁着欣慰的泪光。

后来，村里的人们常常会看到这样一幕：两个头发渐白的兄弟，一个拿着锄头，一个背着书包，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，有说有笑。人们都说，周家兄弟情深，令人羡慕。

而我，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，往往源于误解；而化解这些误解的钥匙，有时就掌握在自己手中。只是需要勇气，去伸出那双手，推开那扇紧闭多年的门。

那把曾经威慑王建设的铁锹，如今挂在二叔家的墙上，成了两家人共同的纪念。每当看到它，我就会想起那个夏天，想起二叔站在我家门口的身影，想起那句掷地有声的话：＂你今天要是敢动我哥一根汗毛，老子就跟你拼了。＂

血浓于水，这大概就是亲情的力量吧。